第九十九章

屋中, 姜昭已经听到了动静,吸了吸鼻子等着陆照进来。

她要当面向陆表兄问清楚究竟是不是他故意瞒着她,究竟是不是他自作主张只让她活着而不考虑到她的感受?

她明明已经认真地和他说过自己害怕疼痛……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传来, 姜昭转过身,水雾弥漫的眼瞳定定地看过去,与踱步进来的年轻郎君四目相对。

陆照看着她哭的鼻头和眼眶都红通通的模样,脸上罕见地显出了几分无措与踌躇。

这件事情虽然他并不后悔,但也知道定然伤到了小郡主的心。看她伤心, 自诩成熟冷静的陆首辅心中也开始隐隐不安起来。

抿直薄唇, 他往前走了一步,想要用自己的宽袖为小郡主拭去脸上的泪痕, 然后, 被躲了过去。

“陆表兄,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对不对?我的身体根本无法恢复,最多和从前的十几年一样。”姜昭眼眸轻转, 眼睫毛颤了下,刻意往后, 与陆照之间拉开了距离。

闻言, 陆照的神色微微僵住, 黑眸中涌出几抹复杂,终究低声应了一句是,“郡主必须要活下来,才有以后。”

人死后, 一切将成空,哪怕余生病痛缠身。

姜昭的心思有时候很好猜, 他岂会看不出她心中从来都有的挣扎?李太后去世之前, 她吐血晕倒, 之后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差起来,他全都看在眼中。

现下她也许会怨他恨他,可陆照不能允许一点点的差错出现,他心里没有十分的把握小郡主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喝下那药。

闻言,姜昭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慢慢闭上眼睛,转过头,将他这个人从自己的视野中移开。

看着她的反应,陆照的心里渐渐变得冰凉冷寂。

“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姜昭低低地开口,从鼻腔中逸出来的声音有些冷淡。即便他想要她活下去,可是姜昭不能容忍有人替她的人生做决定。

陆表兄也不可以,即便她心里很喜欢很喜欢他。

闻言,陆照眼中波澜迭起,修长的手指捏紧了装着宝石手镯的匣子,“好,郡主要好好休息,明日张太医为郡主施针时我再过来。”

沉默了几瞬,他轻启薄唇,将手中的匣子放在了姜昭的身旁,低垂黑沉的眉眼与他温润白皙的面容相衬,极具冷感。

听到明日还要扎针,姜昭的身子抖了一下,心中生出的委屈猛然转成了愤怒,她将手放在那匣子上,用力就要挥去。

那一刻,陆照的手掌拉过了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头,轻叹了一句,“砸了它,之后我可再买不起了。”

他的另外一只手不急不慢地打开了匣子,一只精美小巧的宝石手镯露出了真容,琥珀色的猫眼石灵动可爱,其中隐约可见几处光华流转。

姜昭默不作声,眼睛只淡淡地瞥了那猫眼石一下,用力挣扎想要收回自己的手指头。

奈何陆照纹丝不动,垂下眼眸,动作与力道都不容拒绝,将小巧的宝石手镯套在了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上。

手腕上的镯子不轻也不重,内里已经细心打磨光滑,与姜昭而言再合适不过。

陆照静静地打量了几眼,才松开了手掌。

姜昭迅速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呼吸不稳地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气很冷,“你走,我说过我不想看到你。”

不过她的神色再生气愤怒,也没有试着将手镯取下来砸在地上了。

“明天就算施针也不要你在,你不要来公主府了。”她很快又加了一句话,别过头根本不看陆照。

见此,陆照浑身一凛,黑眸紧紧盯着她。可姜昭已经转过了头,躺在了床榻的最里处,依旧不看他。

动了动薄唇,他终归什么都没再说,缓缓往门外走去。

中途几个婢女看到他欲言又止,陆照脸色重归平静,清清淡淡扫了她们一眼,仿佛无事发生,又仿佛他将所有情绪暂时压制在了心底。

以金云为首的几个婢女沉默着目送他离开,眉眼间难掩忧虑。

她们可以想见,接下来的郡主会变成什么样子。单是今夜……没有陆侍郎的陪伴,郡主她如何能安稳度过?

“怎么办?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郡主,还是将这件事告知陛下?”宝霜忍不住开口,急的走来走去,除了陆侍郎,郡主最亲近信任的人就只有陛下了。

“不可。”金云摇头拒绝,陛下终究是天子,也终究只是郡主的舅舅,她们早就搬出了干清宫,岂能只因为郡主身体不适就去惊扰陛下。

“稍后到了用膳的时间,我端着药进去。”再三犹豫,她还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打扰姜昭。

只是到了晚上……还有明天的施针,一想到这里,所有婢女都长叹了一口气。

老天爷为什么总是对郡主这么吝啬与苛刻?

***

傍晚,梧桐巷久违地点起了蜡烛。

烛光下,陆十看著书案处侧脸冷峻的郎君,心中滋味复杂。明明下午的时候一切还是好的,郎君甚至花光了银子买了一只宝贵的手镯回去哄郡主开心。

可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郎君就从公主府出来,脸色和神情也全不对了,看着平静无波,实则让人心中发慌。

怎么会这样呢?到底出了什么事?

陆十想要张口去问,接触到陆照森冷的眼神骇得所有话都咽了下去。陆照从户部下值到现在,滴水未尽滴米未食,回到梧桐巷也仅是在挥动笔墨,此时,陆十看着他心里别提有多着急了。

一直到深夜,陆照手中的毛笔都未放下。

陆十整个人都慌得不行了,他才放下笔,神色平淡地挽起袖子,洗漱休息,“明日一早,将我写的那些全部送到玄冥司的简指挥使那里。”

他开口吩咐陆十,之后看了一眼摆在一侧的珍贵玉树,径直进去了内室。

陆十只来得及低声应了一句是,就眼睁睁看着有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手指往下落,一滴又一滴落在地上。

陆照手臂上的伤在旁人的面前时永远缠着布条,就连姜昭日夜黏着他也不知道,有一把匕首是结结实实地划了上去,伤口也刺的很深。

只是他不言不语,面上一副云淡风轻,行动也没有异常,才让所有人以为,他的伤势不重且短短几日就好了。

陆十用布条擦去地上的血迹,眼眶有些发酸,郎君走到今日又哪里容易了?

希望上天保佑小郡主的身体快些好吧,这样郎君这段时日才不算白费功夫。

可能因为今日批阅户部公文时用了力气,陆照手臂上的伤口有些渗血,但他一点眼风未动,平静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慢慢合上了眼睛。

屋中很安静,可陆照只是闭上眼睛,耳边就仿佛听到了一声难耐的呼痛声,凄厉的喊声充满了痛苦与害怕,模模糊糊,听不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