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天行道(第2/10页)

浓烟中,人们看见了吉明的身躯,带着火苗,在烟雾和火焰中奔跑着,辗转着,扑倒,再爬起来,再扑倒。这个特写镜头在人们的印象中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而实际上只有短短的几十秒钟。外围的消防队员急忙赶到,把水流打到他身上,熄灭了火焰。四个警察冲过去,把他湿漉漉地按到担架上,铐上手铐,迅速送往医院抢救。

粉状灭火剂很快扑灭了汽车火焰,围观者中几乎要爆炸的紧张气氛也随之松弛下来:原来并没有什么汽车炸弹!公司员工们虚惊一场,互相拥抱着,开着玩笑,陆续返回大楼。泰勒警督在接受记者采访,他轻松地说,警方事前已断定这不是汽车炸弹,所以今天的行动只能算是一场有惊无险的演习。马丁想起他刚才的失声惊叫,不禁绽出一丝讥笑。

他在公司员工群中发现了公司副总经理丹尼·戴斯。戴斯是MSD公司负责媒体宣传的,所以这副面孔在Z市人人皆知。刚才,在紧张地逃难时,他只是蚁群中的一分子。但现在紧张情绪退潮,他卓尔不群的气势就立即显露出来。戴斯年近60岁,满头银发一丝不乱,穿着裁剪合体的暗格西服。马丁同他相当熟稔,挤过去打了招呼:

“嗨,你好,丹尼。”

“你好,莱斯。”

马丁把话筒举到他面前,笑着说:“很高兴这只是一场虚惊。关于那名恐怖分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戴斯略为沉吟后说:“你已经知道他的姓名和国籍,他曾是MSD公司驻中国办事处的临时雇员……”

马丁打断他:“临时雇员?我知道他已经办了绿卡。”

戴斯不大情愿地承认:“嗯,是长期的临时雇员,在本公司工作了七八年。后来他同公司驻中国办事处的主管发生了矛盾,来总部申诉,我们了解了事实情况后没有支持他。于是他迁怒于公司总部,采取了这种自绝于社会的过激行为。刚才我们都看到他在火焰中的痛苦挣扎,这个场面很令人同情──对吧?但坦率地说他这是自作自受。他本想扮演殉道者的,最终却扮演了这么一个小丑。46岁再改行做恐怖分子,太老了吧。”他刻薄地说,“对不起,我不得不离开了,我有一些紧迫的公务。”

他同马丁告别,匆匆走进公司大门。马丁盯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不,马丁可不是一个“雏儿”,他料定这件事的内幕不会如此简单。刚才那位中国人的表情马丁看得很清楚,绝望、凄惨、狂躁,绝不像一名职业恐怖分子。戴斯是个老狐狸,在公共场合的发言一向滴水不漏。但今天可能是惊魂未定,他的话中多少露出那么一点马脚。他说吉明“本想扮演殉道者”,这句话就非常耐人寻味。按这句话推测,那名中国人肯定认为自己的行动是正义的,殉道者嘛。那么,他对公司采取如此暴烈的行动肯定有其特殊原因。

马丁在新闻界闯荡了30年,素以嗅觉灵敏、行文刻薄著称。在Z市的上层社会中,他是一个不讨人喜欢,又没人敢招惹的特殊人物。现在,“鲨鱼(这是他的绰号)”又闻见血腥味啦,他决心穷追到底,绝不松口,即使案子牵涉到他的亲爹也不罢休。

仅仅一个小时后,他就打听到:吉明的恐怖行动和MSD公司的“自杀种子”有关。听说吉明在行动前曾给地方报社《民众之声》寄过一份传真,但他的声明在某个环节被无声无息地吞掉了。

“自杀种子”──这本身就是一个带着阴谋气息的字眼儿。马丁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

圣方济教会医院拒绝采访,说病人病情严重,烧伤面积达89%,其中三度烧伤37%,短时间内脱离不了危险。马丁相信医院说的是实情,不过他还是打通了关系,当天晚上来到了病房内。病人躺在无菌帷幕中,浑身缠满抗菌纱布。帷幕外有一名黑发中年妇人和一名黑发少年,显然也是刚刚赶到,正在听主治医生介绍病情。那位母亲不大懂英语,少年边听边为母亲翻译。妇人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横祸击蒙了,面色悲苦,神态茫然。少年则用一道冷漠之墙把自己紧紧包住,看来,他既为父亲羞愧,又艰难地维持着自尊。

马丁在20世纪70年代和90年代去过中国,最长一次住了半年。所以,他对中国的了解绝不是远景式、肤浅式的。正如他在一篇文章中所说,他“亲耳听见了这个巨大的社会机器在反向或正向加速运转时,所发出的吱吱嘎嘎的摩擦声”。即使在70年代那个贫困的中国,他对这个国家也怀着畏惧。想想吧,一个超过世界人口1/5的民族!

没有宗教信仰,仅靠民族人文思想维持了五千年的向心力!拿破仑说过,当中国从沉睡中醒来时,一定会令世界颤抖──现在它确实醒了,连哈欠都打过啦。

帷幕中,医生正在从病人未烧伤的大腿内侧取皮,随后将用这些皮肤细胞培育人造皮肤,为病人植皮。马丁向吉明的妻子和儿子走去,他知道这会儿不是采访的好时机,不过他仍然递过自己的名片。吉妻木然地接过名片,没有说话。吉的儿子满怀戒备地盯着马丁,抢先回绝道: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你别来打搅我妈妈!”

马丁笑笑,准备施展他的魅力攻势,这时帷幕中传来两声短促的低呼。母子两人同时转过头,病人是用汉语说的,声音很清晰:

“上帝!上帝!”

病床上,在那个被缠得只留下七窍的脑袋上,一双眼睛缓缓睁开了,散视的目光逐渐收拢,定焦在远处。吉明没有看见妻儿,没有听见妻儿的喊声,也没有看见在病床前忙碌的医护。他的嘴唇翕动着,喃喃地重复着四个音节。这次,吉妻和儿子都没有听懂,但身旁不懂汉语的医生听懂了。他是在说: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长着翅膀的小天使们在洁白的云朵中围着吉明飞翔,欢快地唱着这支歌。吉明定定神,才看清他是在教堂里,唱诗班的少男少女们圆张着嘴巴,极虔诚极投入地唱这首最著名的圣诞颂歌《弥塞亚》:

“哈利路亚!世上的国成了我主和主基督的国,他要做王,直到永远。哈利路亚!”

教堂的信徒全都肃立倾听。据说1743年英国国王乔治二世在听到这首歌时感动得起立聆听,此后听众起立聆听就成了惯例。吉明被这儿的气氛感动了。这次他从中国回来,专程到MSD公司总部反映有关“自杀种子”的情况。但今天是星期天,闲来无事,无意中逛到了教堂里。唱诗班的少年们满脸洋溢着圣洁的光环,不少听众眼中噙着泪水。吉明是第一次在教堂这种特殊氛围中聆听这首曲子,聆听它雄浑的旋律、优美的和声和磅礴的气势。他知道这首合唱曲是德国作曲家韩德尔倾全部心血完成的杰作,甚至韩德尔本人在指挥演奏时也因过分激动而与世长辞。只有在此情景中,吉明才真正体会到那种令韩德尔死亡的宗教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