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升(第4/17页)

冯太平却松了一口气,复又笑道:“瞧,你当冒充贵人是天大的难事,啰唆半天没完没了。其实摆架子吆喝人是世间最容易的事了。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贵人来冒充我这种贱民才是最难的事呢——廷尉,你会在街头行乞吗?”

张汤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你做得很好,不过,你最好放老实点。这里是宫里,不是你那槐里县的陋巷。不该你做的不要做,否则我迟早跟你算总账!”

冯太平伸了伸舌头,道:“嗬,我还能活到你跟我算账的那一天?那可谢谢廷尉了。我还以为你们一破完案就会给我一杯鸩酒呢。”

张汤心头一凛,表面镇定地道:“胡说八道!当赏则赏,当罚则罚,你不犯事我要杀你干什么?你少自作聪明。”说罢拂袖而去。

汲黯却注视着冯太平,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道:“冯太平,你念过书?”

冯太平道:“没有,粗识几个字而已。”

汲黯点点头道:“我看你虽是平民,倒还聪明,遇事反应也快。这次你若帮我们查明这个案子,救驾之功,自有赏赐。如果你愿意入仕,我也会向陛下力荐。”

“别别,”冯太平双手直摇,“我只想有口饱饭吃,不想当官。当了官,要么不要良心,要么不要命,可我两个都要。”

汲黯一皱眉道:“你说什么?!”

冯太平向外一努嘴道:“那位张廷尉,杀过的人都该死吗?我蹲的那间牢房,墙上至少七八十个‘冤’字。汲内史你倒是直言敢谏,可民间都说天子好几回差点要杀你了,是这样吗?”

汲黯叹了口气,道:“有些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冯太平道:“所以我就不去想喽。对了,现在我该干什么?”

汲黯拍了拍冯太平的肩膀,道:“装病。”

“你觉得这样就能把真凶钓出来?”冯太平好奇地摸着盖在身上柔软异常的锦绣复衾,问旁边的张安世道,“天子不是在寿宫失踪的吗?怎么让我躺在这里装病?”

张安世皱眉道:“你的话怎么这么多?不装病,难道去上朝?你还是老老实实躺着,别再弄出什么意外。查案的事,我父亲和汲内史会办的,不用你操心。”

冯太平叹了口气,道:“兄弟,我不是操心你父亲,是操心我自己。你父亲有本事把任何人拷问成凶手,可现在失踪的是天子,他那些本事,怕是无用武之地。我就怕时间一长,朝中大臣起疑,最后我这个小人物被你们当垫背的,那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张安世瞪了他一眼,道:“你偷的是长陵的胙肉吧?本来就罪该弃市,现在给你个机会戴罪立功,还有那么多废话?!”

冯太平撇了撇嘴,道:“一堆俎余肉,送给你们这些当官的,你们也不会要。百姓饿得半死,拿了一块就该杀头,什么世道!”

张安世道:“事已至此,你现在和我们是绑在一条船上了,少怨天尤人了,要是找不回陛下,我和我父亲一样会死,也许比你更……”

“皇帝!你给我出来!”殿外,一个暴怒的老妇的声音猛地响起,两人都是一惊。

“大长公主,”张汤的声音道,“陛下偶染微恙,现在需要休息,有旨意,谁都不得……”

“啪”的一声脆响,随之那老妇怒道:“滚!你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皇帝,我有话问你……”

这世上居然有人敢打张汤?冯太平嘴角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看了眼旁边的张安世,才勉强克制住,低声道:“谁?”

张安世还没来得及回答,温室殿高大的殿门已被一支拐杖顶开,随即一个遍身绮罗的老妇颤巍巍走进殿内,张汤捂着脸跟进来道:“请大长公主止步,陛下现在真的圣体欠安,不宜……”

张安世把复衾给冯太平盖上,同时迅速在他耳边低声道:“是窦太主,别说话。”

老妇走到冯太平的帷帐外,瞪视良久,才道:“你到底要将阿娇折腾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冯太平缩在被衾中一动不敢动。

窦太主?皇帝的姑母?糟了!如果她非要揭开被子来看,会不会看出躺在里面的不是自己的侄子?

就算她不看,可她现在问的是怎么回事?

阿娇就是被废的陈皇后,这个他知道,卫子夫斗败陈皇后的故事已经传遍街头巷陌,“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是人都会哼两句。民间最喜欢津津乐道的就是这种贵人倒霉、贫贱得志的事了。可那位陈皇后不是已经被废了好多年了吗?现在又发生了什么?

“大长公主,”张汤在窦太主身后开口道,“那两人是臣带走的。”

窦太主猛地转身,盯着张汤。

张汤道:“陛下这次染病有些蹊跷,望气者说,宫内有蛊气,伤了圣体。所以……”

窦太主向张汤逼近一步,道:“所以你认定是我女儿干的?”

张汤道:“查的不只是长门宫,各宫宫人都有被带走查问的。陈皇后身边臣只带走了两名宫人,有些宫里……”

“跪下!”窦太主怒喝道,“我是先帝胞姊,今上姑母,你有什么资格站着跟我说话?”

张汤犹豫了一下,跪了下来。

“谁不知道你是怎么‘查’的?”窦太主冷笑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七年前你查巫蛊,最后把阿娇身边三百多人全杀了!张汤,这些年夜里你有没有做过噩梦?皇帝想废我女儿,你就‘恰好’查出她搞巫蛊设祠祭——真是一条好狗,叫你咬谁就咬谁!”

张汤跪在地上,脸色发白,衬得左颊那几道指痕格外明显。窦太主的愤怒他早有准备,只是在一个刑徒眼前受此折辱,让他有些恼火。

“太主,”张汤镇定地道,“各宫臣都在查。如果长门宫的人没做过,廷尉府不会无故加罪。臣或曾用刑过度,但都是确认有罪才会用刑。到现在还没有一位夫人美人来问臣要过人,唯有太主前来兴师问罪,不知让外人看来,是何观感?”

“陛下,”窦太主不去看张汤,却忽又转向帷帐,声音缓和了点,“我知道你对阿娇成见很深,她当年年少气盛,确实做了不少错事,可是平心而论,一个女人,因为夫君喜欢上了别的女人而愤怒,难道是天大的罪恶吗?况且你已经幽禁了她这么多年,也该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