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虽已入夏,玉莲池的水还是透着刺骨的凉。

秦观月像一尾游鱼般投入了绽满芙蕖的湖中,溅开了圈圈涟漪。

随着这一动,她脚腕上的银铃声发出泠泠脆响,也随着她一起没入水中,小船摇摇晃晃,最终归于平静,周遭也变得寂静无声。

“你要做什么——”

顾珩心中有过一瞬惊讶,但很快便随着未说完的话,一起消失在燥郁的风中。

他背脊挺立地站在岸边,手中的玉拂尘甚至不曾晃动一下。

顾珩猜想这不过是秦观月的一点小把戏,她对自己全是利用,并无真情,显然还不会蠢到拿自己的性命来博取他的欢心。

他掐指算了几秒,可想象中秦观月挣扎着浮出水面的场景并未出现。

湖面平静地如同死水一般,只偶有几圈鲤鱼游过泛起的涟漪。

时间似乎静止了,顾珩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由最初的平稳,慢慢变得激烈。

“疯子。”

顾珩望着水面喃喃自语。

真是疯了。

他来不及褪下穿着的雪袍,只将玉拂尘信手扔在一旁的草丛里,便毅然投入湖中。

水中伴着青泥的土腥与荷花的清香,顿时散开在顾珩如雪般漂浮的衣摆上。

交织错落的荷梗扰乱着他的视线,目光所及之处,他寻不到秦观月究竟在哪。

直到下一秒,他突然被一双玉臂紧紧抱住。

顾珩的瞳孔猛地一缩,在这无人的水下,他卸去了往日的所有防备与伪装,将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秦观月面前。

在那瞬间,他仿似成了被妖女缠上的书生,尽力地想要从这缱绻的环抱中挣扎,浮出水面。

他还是中了这女人设下的圈套,他早该猜到的。

她不但会水,甚至水性比他还好。

即将溺毙的瞬间,秦观月与顾珩相拥着一齐浮上了水面。

过了许久,顾珩方才平息,混乱的思绪也在此时渐渐收拢。

“你这个疯子!”

秦观月噙笑望着顾珩,并不气恼,反而大肆欣赏着他的失态。

这是秦观月第一次看见顾珩这样真实的一面。

往日就算她亲他抱他,他也依旧是那般克制的模样,最多是愤恼着将她推开。

可这一次不同。

他的胸廓因怒火而起伏,自持冷静的幽眸终于耀起了炽热的温度,纤长有力的手指牢牢地扣住秦观月的肩头,小臂上狰狞凸起的青筋,无一不在彰显着他由衷的愤怒。

“丞相,好痛。”

秦观月怯怯的低唤,将顾珩拉回眼下的处境。

理智又占据了顾珩的躯体,将才的失态仿佛只是一瞬的疯狂。

秦观月清楚地看见顾珩眼底的神色,又被素日那种几近冷清的沉寂所代替。

玉莲池湖水不深,顾珩身量高阔,他站稳之后,湖水只漫到他的胸前。

秦观月则不同,她只能扶着顾珩的手臂,几乎半个身子都倚靠着顾珩才能不被湖水倾覆。

“为什么?”顾珩缓缓放开扣在秦观月肩上的手,用那双深不可测的暗眸紧紧盯着她。

“我只想赌一赌,丞相会不会救我。”

秦观月的衣裙全然湿透,几缕青丝沾湿在她胜雪的肌肤上,我见犹怜中带着些冶媚的姿态。

“丞相愿意下水,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这珞子?”

她将那珞子从腰间取出,吊在指尖上,青翠的珞子上还滴着一串细密的水珠。

她静静望着他,看着他如霜似雪的神情渐渐消融,看着他的睫毛微微颤抖,看着这一切因她才有的变化,秦观月心中感到一阵快乐。

顾珩伸手夺过那枚珞子,指尖不经意擦抚过秦观月的手,像是要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一般。

那枚空荡荡的珞子被他紧紧握在手中,使他再次生出一种被她戏耍的愤怒。

“里面的珠子呢?”

秦观月抬起湿润的眸子,眼尾蕴连着冶媚的笑意。

顾珩的手与武将的手不同,他的手修长而洁白,细润如玉,是双挥毫指点天下的文人手。

而那分明的骨节下又似乎潜藏着一种克制的力量,秦观月不禁在想,一旦那股被他压制已久的力量冲破了皮囊,将是怎样的?

“丞相想知道吗?”

她主动地轻握他的手腕,顺着那手腕上移,将自己的小手与那枚珞子一起,被他握在掌心。

两人周遭萦绕着淡淡的荷香,荷叶不时扫过双手肩头,益清的香气幽幽钻入鼻息之间。

他们离得太近,顾珩甚至能看见她纤长的睫毛上沾染着一滴脆弱的水珠,与那莹润香泽的唇。

往日那些缱绻的场景,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顾珩的气息慌乱了一瞬,他逼着自己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平息心头数次涌动不止的洪波。

“昨日兰贵人的事,你还没长教训吗。”

这话非但没能使她害怕,反倒有几分别样的深意,像是在确定她的心意。

顾珩后悔适才的失言,他往日奉行着所谓的克己慎行,在今日秦观月面前,似乎变成了一桩笑话。

往日他有多自制凉薄,今日对秦观月的触动便有多可笑。

顾珩幽暗的眸子里突然闪过一丝慌乱,他垂下眼,看见秦观月用纤纤细指,环住了他的手指。

两手相触,温暖融靠着他的冰冷,衍生出旖旎的气氛,摧毁着他的理智。

她牵着他的手,向前游动,像一尾游鱼般轻轻靠近,粉裙的裙摆在水中张扬,像是她美丽而极富伪装的鱼尾。

她再次贴他,将身段放的再低些,轻声诉道:“我知道的,丞相才不是那个有心无胆的侍卫。”

他的手被她握着,如同受了蛊惑般,竟没有挣脱,反而是依顺着她的心意,乖从地被她牵引着。

“在这里。”

顾珩的背脊瞬间僵硬,仿佛听见脑中的弦哒地一声彻底绷断。

行宫六台阁内,秦国公正跪在燕帝脚下,将他困在这逼仄的凉阁内。

燕帝打了个悠长的哈欠,端起桌台上的茶盏:“国公啊,你快起来坐下吧,你这样老是困着朕,朕心里憋的慌呀!这南边的戏园子还在唱着戏等着朕呢,你就快说吧!”

“陛下——”秦国公略带哭腔地诚恳磕头,一声一声,在殿间清晰可见,“臣自知后面的话一出,必会触怒龙颜,臣先请死罪!”

“国公啊国公,你这又是什么话,这不是让朕为难嘛!你也算的上是朕的岳丈,若是让贵妃知道你在朕这儿委屈着,这是让朕为难啊。”燕帝因被困于其中,难免心情烦躁,心绪郁结,额上也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秦国公心中清楚,燕帝只是说着客套话,他哪算的上什么岳丈——

他对此缄口不提,只是故作老态,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拿出一本账簿,呈于燕帝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