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沉疴

路倏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只是想开个玩笑,吓一吓那个从没和大家一起玩过的孤僻家伙。

可当他眼睁睁看着褚钦江从护栏上摔下去,周围响起大人小孩的惊呼惨叫声时,路倏才意识到,真的闯祸了。

………

手术室外异常安静,衬得那个正在崩溃哭喊的声音格外锥心。

路倏脸上一片巴掌红痕疼得发烫,他却一动也不敢动,向来无法无天的胆量在这一刻如同偃旗息鼓的战败军,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

“路倏,过来。”

妈妈在叫他。

路倏恍惚了一会儿,脸上的疼痛似乎加重了几分。

他捏紧拳头,一步步走过去。

整排靠椅上只坐了一个女人,她掩住面部,身体不停抽动。额头、侧脸、颈部俱是因用力而泛起的充血红。

妈妈拉住路倏,拉到那个痛哭的女人跟前,不容拒绝说:“认错,给阿姨道歉。”

路倏小声说:“对不起……”

“大点声!”妈妈掐了他一把,严厉而痛心,“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阿姨对不起,”路倏提高音量,颤抖着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想和他开玩笑……”

女人突然抬起头,悲伤的表情还未来得及褪去,挂着眼泪的面孔忽地挤出一个荒唐的笑容:“……玩笑?”

路倏抖了抖,他从没在一个人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

五官扭曲得好像堆在了一起,泪液凝在翘起的嘴角上,眼神是深不见底的空洞。

说不出是难过还是绝望更多一点,比起她之前气势汹汹冲过来甩那一巴掌的表情,还要可怕。

路倏扭开脸,却被妈妈硬生生扳回来。

沈含愧疚的对女人说:“小杜,真的对不起,是我没教好自家孩子,钦江他……不管后面怎么样,我们都一定会负责的。”

“负责……负责……”杜薇喃喃自语了两句,猛地推开面前的母子二人,厉声说:“你们拿什么负责!”

她再度捂住脸,泣不成声:“他下去的时候……是头着地,是头啊……”

沈含踉跄几步,眼眶也忍不住红了,气得直往路倏身上招呼巴掌。

“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我让你不要闯祸,让你待在家!你听过没有?你听过没有!”

路倏下意识抬起胳膊挡,妈妈手上有老茧,打起人来很疼。

再怎么闹腾他如今也才十岁,面对此时一发不可收拾的场面,只有害怕和恐惧。

电视里的人只要推进手术室就出不来了。

他怕褚钦江也一样。

随着身体疼痛加剧,路倏耳中蓦地嗡鸣一声,妈妈难过而愤怒的脸逐渐变得模糊。

再接着,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睁开眼睛时,路倏躺在静脉注射室里,身上盖着一床小棉被。

医院病房紧张,路倏因为没吃午饭又受惊过度,才导致的低血糖眩晕,没什么大碍,护士只临时给他找了个地方休息。

“醒了?”路铭衡摸了摸儿子被汗湿的额发,说,“有没有哪里难受?”

路倏眼眶登时热了,他要面子的揉了揉眼睛,缓缓摇头。

过了会儿,他说:“爸爸,我闯祸了……”

路铭衡叹了口气。

刚下飞机妻子就给他打电话讲述了经过,他平时工作忙,经常要出差,聚少离多的,对儿子溺爱大于管教。

路倏虽然调皮,性格有些骄纵,可多数也是知道分寸的。

但这一回……路铭衡又叹了口气。

“爸爸都知道了,炎炎,”他喊着儿子小名,语气认真严肃,“我们是男子汉,做错事情了就要认罚,逃避和哭泣是懦夫行为,不论后面杜阿姨说什么做什么,我们都要接受,要去承担自己的责任,好不好?”

路倏尽管害怕,但还是点了点头,又问:“爸爸,妈妈在哪里?她是不是……不理我了?”

路铭衡把儿子抱起来,说:“妈妈很生气,但她不会不理你的。钦江哥哥刚做完手术,已经推进了ICU里,妈妈陪杜阿姨去交费用了。”

路倏小声问:“ICU是什么?”

“ICU啊……”路铭衡略一思索,还是决定说委婉点,“ICU是医院里最安静的病房,里面的人都睡着了。”

“那他们会醒来吗?”路倏有点担心。

“会醒来的,”路铭衡摸摸他脑袋,“只要炎炎承认错误,钦江哥哥就会醒来。”

路倏没有再问下去,他靠在路铭衡怀里,蔫蔫道:“爸爸,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吓唬人了。”

“不仅是不能再吓唬人,你已经十岁了,应该要学会怎么去保护同学和朋友,不能总是欺负小朋友,明白吗?”路铭衡说。

“我知道了……”

………

从那天起,持续几个月时间,路倏都没能见到褚钦江。

沈含倒是带他去了四五趟医院,但不意外的每次会被连人带东西一块扫地出门,杜薇对他们的探望表现得很抗拒。

两家做了近十年邻居,关系却始终不冷不热。

准确来说,是杜薇不太愿意和别人有过多接触。

几年前褚钦江父亲意外去世,这种状态便开始变本加厉,杜薇和所有邻近的人包括亲戚们,都切断了来往。

她是个极其要强的女人,受不了别人对她年纪轻轻失去丈夫而指指点点,更受不了邻居们看见她独自辛苦抚养儿子时,露出的那种同情目光。

所以连带着,年幼的褚钦江也被禁止和别家小孩玩耍甚至说话。

如此一来,原本就性格内向的他变得越发孤僻,每天除了去上学,基本不会出门。

可杜薇却越来越忙。

她压根没时间照顾他,有时甚至过了晚上十一二点才能回家,这时候褚钦江早已入睡。

七八岁的小孩自己照顾自己虽然并非不可能,但确实也存在危险性。

某次家里电饭煲坏了,杜薇早上煮的粥没熟,家里从来不买任何零食,褚钦江放学回到家只能饿肚子。

他写好作业洗完澡,等到晚上九点了杜薇还没回,只好从厨房找出一袋挂面,想自己尝试煮面吃。

然而他连锅都拿不起。

好不容易接了水打开燃气灶,却由于没掌握好火候,整锅面都坨掉了。

又因为是铁锅,挂面黏在上边怎么也弄不下来。

他怕妈妈生气,想把灶台清理干净,可就在用尽全力把锅搬进洗碗池时,脚下一个不稳,直接连人带锅摔在了地上。

手掌摁在锅底上烫破了皮。

褚钦江又饿又疼,忍着眼泪爬起来,敲开了邻居家门。

“阿姨,我想借一下手机,给我妈妈打电话。”褚钦江小小的个头站在门外,捏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角说。

几岁的孩子满脸无措又拼命憋泪的神情,落在沈含眼里,当即就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