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克罗兹(第2/4页)

只是,他并不想回惊恐号。

在过去几个月里,克罗兹学会很多生存技能,他认为可以自己找到路回解救营。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甚至可以走到贝克河,沿途打猎维生,当无法避免的暴风雪来袭时,可以搭建雪屋或皮帐篷充当庇护所。他可以在今年夏天、在船员们被他抛弃十个月后,出发去找他失散的手下,并且真正找出他们的踪迹,即使要花上好几年。

沉默女士会跟他一起去,只要是他选择的路,即使意味着她将会失去她的自我,也得放弃原先生活在这里所背负的使命。他知道她会。

但是他不会要求她。如果要往南去找船员,他会自己一个人去。虽然他已经学会许多新的生存知识与技能,他还是觉得会在寻找的途中死亡。即使没死在海冰上,也会在沿着那条河往南走的路上受伤。即使途中没有因为那条河、外伤或疾病而死亡,还是很可能会遇上带有敌意的爱斯基摩人,甚至是住在更南边、行径更野蛮的印第安人。英格兰人——尤其是极地老手——喜欢告诉别人:爱斯基摩人虽然很原始,但他们是爱好和平的民族,不容易生气,总是尽量避免战事与争吵。但是克罗兹已经在他的梦中看到真相:他们也是人类,和其他种族一样行为难以预测,而且经常让事情最后结束于战争及残杀;在最糟的情况下,甚至会有食人的行为。

与往南走比较起来,路程较短、风险也较低的获救方法,就是在夏天堆冰融化之前(如果真的会融化的话),从这里往东越过冰海,沿途打猎或设陷阱捕捉动物维生,接着翻越布西亚半岛到东岸去,再往北前进到怒气海滩或先前的探险队搭营的旧址。一旦到了怒气海滩,就只要在那里等待捕鲸船或搜救船就行了。往这方向走,存活下来并且获救的机会非常大。

如果他真的能回到文明世界……回到英格兰?自己一个人?他永远会被称为“让手下全部死掉的船长”。受军事法庭审判会无可避免,而且结果可想而知。不论法庭最后给他什么判决,他的羞愧就是一个终身刑罚。

不过,这并不是让他决定不向东或向南走的原因。

他身旁的女人怀着他的骨肉。

在他的所有失败之中,让他受伤最深、也最令他挥之不去的,就属他身为法兰西斯·克罗兹的失败。

他将近五十三岁,之前只恋爱过一次,向一个被宠坏的小孩、刻薄的女孩求婚,而对方却戏弄他,像他手下的水手们利用码头边的妓女那样利用他。不,他想,就像我利用那些妓女。

现在,他每天早上(经常也在夜里)分享沉默女士的梦,并且知道她也分享了他的梦。之后醒过来时,沉默女士都睡在他身旁。他可以感觉到她身体的温暖,也感觉到自己对那温暖有反应。每天他们都到寒冷的冰上,一同为生存而奋斗,使用她的技艺及知识去猎捕其他灵魂、吃其他灵魂,好让他们两人的今世灵魂能共同生活得久一点。

她正怀着我们的孩子。我的孩子。

这和他接下来几天必须做的决定,还是没有关系。

他已经快五十三岁了,现在却得相信某件荒谬透顶的事,光是想到就会发笑。如果他对细绳图案及梦的解读没错(而且他确信,几经波折后,自己终于弄懂了其中意思),他被要求去做某件非常可怕且痛苦的事。即便那经验没将他弄死,至少也会让他发疯。

他必须相信他该去做这件违背常理的蠢事。他必须相信他的梦一只是梦而已——而且相信他对这女人的爱应该足以让他放弃一生坚持的理性,而成为……

成为什么?

成为另一个人,另一种东西。

天空满布狂野的色彩,他在沉默身旁拉着雪橇。他提醒自己,法兰西斯·罗登·摩伊若·克罗兹不相信任何事。

如果他相信任何事的话,那就是霍布斯的《利维坦书》。

人生是孤独、可怜、险恶、粗暴且短暂。

没有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会否认。虽然法兰西斯·克罗兹作过许多梦、经常头痛欲裂,现在还异常决意要去相信某件事,但他还有理性。

如果一个穿着便服抽烟、待在他伦敦大宅的图书室里享受煤炭火炉带给他温暖的人,都知道人生是孤独、可怜、险恶、粗暴且短暂,那么,一个在北极夜里、在近乎疯狂的彩色天空下拉着一部堆满冰冻的肉及毛皮、要穿越一个不知名的岛、朝着一片方圆一千英里内没有任何文明人居住的冰海而去的人,当然更不可能会去否认。

摆在他前面的命运,可怕到令他不敢想象。

在沿着海岸拉雪橇的第五天,他们到达了岛的尽头,沉默领他们朝东北方走到海冰上。在这里,他们的速度变慢了,因为这里有许多冰脊和漂移的浮冰,而且得更费力地拉。他们放慢速度的另一个用意是避免把雪橇撞坏。他们用燃烧皮下脂肪的火炉将雪融化来喝,不过没有停下来猎捕海豹,虽然沉默发现了许多个换气孔圆罩。

太阳现在每天升起三十分钟左右。克罗兹还是不太能确定时间。在他被希吉枪伤、然后被沉默救起……不管她是怎么办到的……之后,他的表就和他的衣服一起消失了。沉默女士从来没告诉他,他是如何被救活的。

那是我第一次死亡。他心想。

现在他被要求再死一次——让过去的自己死掉,以便成为别的东西。

有多少人能像他一样有第二次机会?有多少个船长在看着他们的探险队的一百二十五个人死亡或消失之后,还会希望自己有第二次机会?

我可以选择让自己消失。

克罗兹每天晚上脱光衣服、爬进毛皮毯睡觉前,都会看到手臂、胸膛、肚腹及腿上许多疤痕,他也感觉并且想象得到,在他背部的子弹及霰弹枪弹丸的伤疤也同样严重。这些伤疤可以当成他从此绝口不提过去的好理由与借口。

他可以向东走,越过布西亚半岛,然后在东岸较温暖、生意盎然的水里打猎与捕鱼,他必须要留心不要被皇家海军及英国搜救船发现,一心只等待美国的捕鲸船经过。即使要等上两三年才会有美国捕鲸船,他也能活到那时候。这点他现在很有把握。

接着,他不会选择回英格兰。英格兰曾经算是他的家吗?他可以跟救他的美国朋友说,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自己先前属于哪一艘船,他还可以让他们看他身上那些可怕的伤痕来佐证,最后,在捕鲸季结束后,他会和他们一起回美国。他可以在那里展开新人生。

有多少人到他这年纪还有机会展开新人生?应该会有很多人很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