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古德瑟(第3/5页)

在这座冰湖里,除了利铎中尉那艘厄运捕鲸船里的一个荷兰帐篷被浸泡成一大片帆布浮出水面外,湖面上没有可以利用的漂浮物。这片帆布就被拿来包裹我们的朋友哈利·培格勒。我在水道开口附近检查过的断骨残骸放在帆布弹药袋里,瑞德的无头尸体则被缝进一个多出来的毛毯睡袋里。

海葬的惯例是:在要被投入深海的尸体脚部放一颗或多颗弹丸,以确保尸体很有尊严地沉到海底,而不是难堪地浮在水面。当然这天我们手上没有弹丸。船员们从珍恩·富兰克林夫人号浮出水面的那截船首拆下一个铁钩,又收集了一些空的葛德纳罐头来增加裹尸袋重量。

把剩下的九艘船从黑色的水里拉到冰上,将快艇和侦察船再装到雪橇上,花了我们不少时间。而且把雪橇组装起来,再将小船抬上去放的过程中,还得把船上货物卸下再装上,这样的苦差事把皮包骨船员的最后一丝精力也耗尽了。接着船员们一起站在冰的边缘,排成一个很大的弦月形,以免冰棚任何一个地方承载过多重量。

没人有心情听长篇讲道,更别说像上次那样用传奇的《利维坦书》来大事讽刺了。所以,听到船长凭记忆朗诵《圣经》的《诗篇》九十篇时,我们有点意外,却没人有情绪反应。

主啊,你世世代代作我们的居所。

诸山未曾生出,地与世界未曾造成,从亘古到永远,你是上帝!你使人归于尘土,说:“你们世人要归回。”

在你看来,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

你叫他们如水冲去,他们如睡一觉。

早晨,他们如生长的草,早晨发芽生长,晚上割下枯干。

我们因你的怒气而消灭,因你的忿怒而惊惶。

你将我们的罪孽摆在你面前,将我们的隐恶摆在面光之中。

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你震怒之下,我们度尽的年岁好似一声叹息。

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谁晓得你怒气的权势?谁按着该受的敬畏晓得的忿怒呢?

求你指教我们怎样数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们得着智能的心。

耶和华啊,我们要等到几时呢?求转回,为你的仆人后悔。

求你使我们早早饱得你的慈爱,好叫我们一生一世欢呼喜乐。

求你照着使我们受苦的日子和我们遭难的年岁,叫我们喜乐。

愿你的作为向仆人显现;愿你的荣耀向他们子孙显明。

愿主我们上帝的荣美归于我们身上。愿你坚立我们手所做的工;我们手所做的工,愿你坚立。

荣耀归于圣父、圣子与圣灵,

从起初、今时,直到永远,阿门。

我们这些全身颤抖着的生存者一起响应:“阿门。”

接着是一片沉默。雪轻轻吹在我们身上,黑色的水拍打着冰岸发出饥肠辘辘的声音。我们脚下的冰也发出呻吟,并且微幅移动。

我猜所有的人都在想,这段话其实也是为我们每个人预备的悼词与临别赠言。直到今天,在我们失去了利铎中尉这艘小船及船上几个人之前,其中包括无人能取代的瑞德先生及大家都很喜欢的培格勒先生,我猜许多人都还以为我们能活下来。现在我们知道这个可能性已经完全消失了。

我们期盼已久、并且全体为之欢欣鼓舞的开放水域,原来是个充满恶意的陷阱。

这可恶的冰,到头来还是不放过我们。

冰原上那只东西不会放我们走。

副水手长强森发出口令:“全体船员——脱帽!”我们把杂色、肮脏的罩头物全扯下来。

“知道我们的救赎主活着,”克罗兹船长用他变得粗嘎沙哑的嗓音说,“末了必站立在地上。我这皮肉灭绝之后,我必在肉体之外得见上帝。我自己要见他,亲眼要看他,并不像外人。”

“主啊,接纳您卑微的仆人冰雪专家詹姆士·瑞德、前桅台班长哈利·培格勒,以及我们另一位身份未明的同船伙伴,进到您的国度。除了这两位我们说得出名字的人外,请您也接纳爱德华·利铎中尉、水兵亚历山大·贝瑞、水兵亨利·塞特、水兵威廉·温佐、水兵撒母耳·魁斯比、水兵约翰·贝慈,以及水兵大卫·西姆斯的灵魂。”

“在我们也要加入他们的那天来到时,主啊,请允许我们和他们一起进到您的国度里。”

“喔,主,垂听我们为我们的同船伙伴,为我们自己,以及为我们所有人的灵魂所做的祷告,耶和华啊,求您听我的祷告,留心听我的呼求!我流泪,求您不要静默无声。求宽容我,使我在去而不返之先可以力量复原。”

“阿门。”

“阿门。”我们都轻声响应。

水手长及副水手长抬起几个帆布尸袋,丢进黑色的湖水里,几秒钟之内,它们就沉下去了。水中冒出一些白色气泡,仿佛离我们而去的同伴最后还想说几句话,接着湖面再次变黑,回复平静。

中士妥兹及两个陆战队士兵的毛瑟枪同时鸣枪一次。

我看到克罗兹船长注视着黑色的湖水,看得出他把许多情绪压抑下去。“我们现在就离开。”他态度坚决地对我们说,对我们全部的人说,对这群意志消沉、悲伤、内心已被击倒的人说。“到今晚就寝前,我们应该还可以拉着雪橇与小船走上一英里路。我们要面向东南,朝贝克河的河口走。冰原上比较容易走。”

结果,在冰原上走比先前艰难得多。到最后我们根本无法前进。不是因为有常见的冰脊在挡路,也不是因为拉着小船前进本身就很艰苦,虽然饥饿、疾病、虚弱确实让这件事变得愈来愈艰苦,而是因为有两样东西在作怪:破裂的冰,以及躲在海水里的那只东西。

七月十日那个漫长的北极傍晚,我们还是照往常一样分两批拉小船,虽然探险队成员少了九个人。当天晚上我们最终停下脚步,在冰上搭好帐篷准备就寝时,离前进一英里的目标还差很远。

我们才睡不到两小时,就被冰层突然破裂及移动的声响吓醒了。只见一整片冰上下摇晃,令人感到十分不安,我们全都慌忙地爬到帐篷出口,状况不明地团团转。船员们开始拆帐篷,忙着把东西装到小船上,克罗兹船长、考区先生及大副德沃斯大声叫大家镇静。几位军官说,我们附近的冰并没有破裂迹象,只是稍微在晃动而已。

冰晃动了约一刻钟后又静了下来,脚下的冰海表面再度坚固得像石头。我们再一次爬进帐篷里。

一个小时后,冰层摇晃及破裂的情况又来了。许多人又和之前一样,冲到帐篷外的寒风与黑暗里,不过一些比较勇敢的船员这次都留在睡袋里。没过多久,我们这些受到惊吓的人又爬回味道很糟、挤满人的小帐篷里。帐篷里充满鼾声,船员睡觉时排的废气,湿睡袋中一个个交叠的身躯以及几个月没换衣服的船员们的浓烈体味。我们脸上带着窘困回来。幸好帐篷里面太暗了,没有人会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