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克罗兹(第2/3页)

克罗兹停下笔来。我在写些什么呀?他心想。他眯起眼睛,将最后几句再读一次:在被认为是詹姆士·罗斯在一八三一年搭建的石碑里发现的?不过,詹姆士·罗斯爵士的石碑并不在那里?

克罗兹疲倦地叹了口气。去年八月约翰·厄文就负责把第一批补给品从幽冥号与惊恐号上运送到岛上某个地方贮放,那地点后来就成为惊恐营所在。厄文当时所接获的命令就是找到胜利角及罗斯碑,并且在它南方不远处找个遮蔽性较好的海湾作为未来惊恐营的基地。在他们最早画的草图上,厄文把罗斯碑画成位于贮货点北方四英里处,而非实际上的二英里处。不过,接下来的雪橇队很快就发现错误。现在的克罗兹已经累过头了,所以他心中一直以为郭尔的信息罐是从某个假的詹姆士·罗斯碑被移到这个真的詹姆士·罗斯碑。

克罗兹甩甩头,然后看着费兹坚,没想到这位船长将手臂放在屈起来的膝盖上,头靠在手臂上休息。他正轻微地打鼾。

克罗兹一只手拿着纸笔以及小墨水罐,用另一只还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挖雪,把一些抹到脸上。雪的酷寒让他猛眨眼。

专心,法兰西斯。看在耶稣的分上,专心哪。他希望他还有另一张纸可以重新写。他盯着写在纸边缘、密密麻麻几乎无法辨识的文字,字母就像蚂蚁一样爬行着。纸中央是一段已经正式打好的文字,写的是:无论何人发现此文件,皆请将它送至皇家海军总部,接着还有好几段用法文、德文、葡萄牙文及其他语言写的同一段文字,郭尔潦草的字迹则写在这些文字上面。克罗兹认不出自己在写什么。他的字软弱无力、拥挤且细小,显然是个被吓坏或冻坏,或即将死去的人写的。

或者,三者都是。

没关系。他想。有可能根本不会有人读到这段文字,即使有人读到,那时我们也已经作古很久了。不会有任何影响。或许约翰爵士早就明白这点,或许这就是他在毕奇岛时没留下任何信息铜罐的原因。他一直都明白。

他把笔蘸进快要结冻的墨水里,然后又写了一些字。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于一八四七年六月十一日辞世。截至目前勾止,探险队的死亡人数是军官九名、船员十五名。

克罗兹又停了下来。这样对吗?他已经把约翰·厄文算进去了吗?他不会做这道算术。昨天还有一百零五人需要他照顾……一百零五个人,当他离开惊恐号他的船、他的家、他的妻子、他的一生……他会一直记住这个数字。

纸上方仅剩一些空白,他将纸上下倒转,在空白处用草写签了克罗兹,然后再写上船长与资深军官。

他用手肘碰醒费兹坚。“詹姆士……在这里签名。”

这位船长揉揉眼睛,瞄了一下那张纸,似乎没花时间去读,就在克罗兹所指的地方签了名。

“再写上‘皇家海军幽冥号船长’。”克罗兹说。

费兹坚照着做。

克罗兹把纸折起来,塞回铜罐里,将它封好后放回石碑里。他将连指手套再戴上,把石块再放回原处。

“法兰西斯,你有没有告诉他们我们要往哪里去,以及我们什么时候会出发?”

克罗兹知道他没有。他开始解释为什么……为什么要叫大家留在这里或离开这里的决定,对船员来说会像是死刑判决。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没决定是要拉着雪橇往遥远的布西亚行进,或是朝着乔治·贝克那条传奇但可怕的大鱼河走。他开始向费兹坚说明,他们来到这里时就他妈的不顺,要离开这里时也他妈的不顺,也提到为什么根本就不会有人读到这份他妈的留言,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干脆就……

“嘘!”费兹坚要他不要出声。

某个东西在他们四周绕行,就藏身在翻滚打转的云雾中。他们两人可以听见踩在沙砾与冰地上的沉重脚步声。某只体型巨大的东西在呼吸。它是用四只脚在走路,就在离他们不到十五英尺的浓雾里,即使远方雷声仍像重炮一样隆隆作响,它那巨大足掌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

呼—呜,呼—呜,呼—呜。

克罗兹可以听到伴随每个沉重脚步的呼气声。它现在就在他们后面,绕着石碑,绕着他们。

两人都站起来。

克罗兹掏出手枪。当那只东西的脚步声及呼吸声在他们前方突然停下、身影却还隐藏在雾中时,他赶紧脱去连指手套,将击铁扳好。克罗兹很确定他闻到了它口中的鱼腥味与腐肉味。

费兹坚手里拿着克罗兹还给他的墨水罐与笔,他身上没带手枪,这时用手指着浓雾,指着他认为是那只东西潜伏的地方给克罗兹看。

那只东西悄悄向他们进逼,沙砾地发出嘎吱声。

慢慢地,一个三角形头部在离地五英尺高的雾里出现。又湿又白的毛皮与雾气混合在一起,一对非人类的黑眼睛从仅仅六英尺远的地方打量他们。

克罗兹把手枪对准那颗头上方。他的枪握得非常牢且稳,不需要屏息。

那颗头漂浮着向前更靠近他们,仿佛没连在身体上。接着,巨大的肩膀也出现了。

克罗兹开了一枪。他故意射高一点,以免射到那只东西的脸。

枪声震耳欲聋,对已经被坏血病破坏到随时都可能崩溃的神经系统来说更难受。

那只白熊比小熊大不了多少,它吓得发出一声“呜呼”,后退几步转身,然后四脚并用逃走,在几秒钟内消失得无影无踪。接下来的一分钟里,他们很清楚地听见它朝西北方的冰海跑去时脚掌杂乱地踩在沙砾上的声音。

克罗兹和费兹坚开始大笑。

两个人都笑个不停。每次其中一人快要停时,另一人又开始大笑,两个人就开始疯狂、无意义地大笑。

他们两人的双手都环抱在身体两侧,因为狂笑让他们淤伤的肋骨感到剧痛。

克罗兹的手枪掉到地上,两人笑得更厉害了。

他们拍着彼此的背,指着浓雾大笑,直到眼泪冻结在脸颊与胡须上。他们抱着对方来撑住自己,然后笑得更大声。

两个船长都倒在沙砾地上,身体向后靠在石碑上。这动作让两人又放声大笑。

终于,狂笑变成咯咯笑,咯咯笑变成尴尬的鼻息声,鼻息声再变成最后的几声笑,最后两人的笑声变成想吸到更多空气的喘息声。

“你知道我现在愿意拿我左边的卵蛋来换什么吗?”法兰西斯·克罗兹船长问。

“什么?”

“一杯威士忌。我的意思是,两杯。我一杯,你一杯。酒钱算我的,詹姆士。我可以请你喝一巡。”

费兹坚点头,把睫毛上的冰拨掉,并且把冻在红胡须上的鼻涕挑掉。“谢谢你,法兰西斯。我会先敬你一杯。你是我碰过最好的指挥官,也是最棒的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