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源头尽头

那种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但是西列斯却忍不住产生了一丝怀疑。

他凝视着面前这位古老的神明,不禁说:“但是, 人们并不应该遗忘历史。即便是现在,人们也仍旧记得过去这些纪元的存在。”

“这是你的想法,西列斯。我明白你的意思。”安缇纳姆轻声说,“但是在费希尔世界,情况是不一样的。人类可以记得过去的辉煌,比如帝国纪;但是人类也必定会遗忘神明。”

“……因为污染?”

“是的,来自过去的污染。”安缇纳姆说, “对于人类来说, 但凡神明继续存在, 他们就不得不困扰于此。

“因而, 对于普罗大众而言, 他们一定会逐渐遗忘神明;或许有一部分人仍旧会记得旧神,但是那只是小小的一部分, 那无伤大雅。

“费希尔文明如果想要继续发展下去, 那么人类就需要摆脱旧神的阴影——我是说, 旧神, 与,‘阴影’。所以, 人类必定要遗忘我。

“……‘我’不再需要我了, 西列斯。”

祂依旧使用着相当温柔平和的语气, 那种柔和模糊了祂自身的意志。

西列斯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真正令他困惑的是, 安缇纳姆本身似乎并没有什么……希望自己活下去的想法。

祂如此平静地、坦然地接受死亡,以至于西列斯甚至很难脱离祂的这种语境, 来冷静地思考这个问题。

不过他最终还是做到了。

他说:“您就是费希尔文明。所以, 如果您想要活下去的话, 那您就一定能够活下去……只要这个文明仍旧被称为费希尔。是因为您在自责吗?”

“自责?”安缇纳姆像是在体会着这个词。最后,祂轻轻地摇了摇头。

祂露出了一抹近乎于苦笑的无奈表情。祂说:“不,不是这样的。一方面,我已经足够苍老,如同人类一样,我不想应对改变。我不想在这个时候,随着费希尔文明的改变而改变。

“我已经能够望见命运的道路通往何方。那会是与过去的时日截然不同的模样。而我并不太喜欢被改变成那样。是的,我的确是费希尔,但正因为这样,我也被这个文明束缚着,尽管我心甘情愿。

“我的确可以活下去,随着费希尔文明一起。但那真的还算是我吗?我从这个文明的初生之火中诞生,但是在过去漫长的时光里,我思考着孤独这回事。

“我思考着……我自己。除却文明之外的我自己。我宁愿承认自己只是安缇纳姆,而非安缇纳姆·费希尔。这个姓氏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我难以想明白。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事情也发生了无数的改变。我沉睡了这么多年。我情愿坦然地迎接我的死亡,如同我的孩子们那样,陨落。”

西列斯静默地听着。他想,安缇纳姆的确相当像是一个人类,祂正思考着自我存在的价值,并且因此而怀疑自己的存在意义。

安缇纳姆又说:“而另外一方面……这事情也比你想象得要复杂一点,西列斯。”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便暂时放下了关于“死亡”的这个话题。

他仍旧保持着平静,是因为安缇纳姆看起来距离陨落还有一段时间,这并非立刻发生;但是,这个消息也的确让他感到意外与不安。

他便问:“复杂在哪儿?”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意识到一个……应该说,真正与“安缇纳姆”有关的话题,“……启示者?”

安缇纳姆轻轻点了点头,有一段时间,祂并没有说话。祂如同人类一般惬意地、舒适地品尝着热茶与点心,并且随口与西列斯分享着自己对于这顿下午茶的评价。

祂说,人类的有些享受是令神也觉得愉快的。

祂静默了片刻,西列斯也让自己的大脑中纷乱复杂的信息中逃离出来,休息了片刻。

随后,安缇纳姆说:“当神明陨落,事情就发生了变化。我没法将祂们的力量回收。”

西列斯微微一怔。

“……我听说了你的三要素理论:身体、灵性、意志。的确是这样没错。”安缇纳姆说。

西列斯在心中快速地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三要素理论,对于人类和神明来说,这都是通用的:意志=认知=神名、灵性=力量=神格、体质=存在=神位。

他说:“神明陨落,意味着……”

“意味着,意志的溃散、身体的崩坏、灵性的溢散。”安缇纳姆简单地说,“对于神明来说,祂们的三要素是高度紧密结合的。

“也就是说,这三者之间是密不可分的,神格、神位、神名,全部交织、结合起来才可以说是一位神明——这一点你也得注意一下,西列斯。

“身体的崩坏结果你已经知道了,那就是星之尘。星之尘中也蕴藏着力量。

“之所以任何星之尘都可以用来制作启示者的魔药,是因为我是祂们的‘父’与‘母’,祂们的身体归根结底也来自于我。我分割出了我的一部分,成为祂们。

“而意志与灵性,对于人类来说,意味着他们的灵魂;对于旧神来说,或许你也可以理解为祂们的灵魂,也就是,我分割出来的力量。”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意志与灵性加在一起,才意味着力量?我此前认为,灵性就意味着力量。”

“一攻一守,对外与对内。这并不矛盾。”安缇纳姆评价说,“不管怎么说,灵魂始终是一体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能明白。

安缇纳姆便继续说:“因此,当祂们陨落,祂们的灵魂也就崩散为迷雾。如果祂们仍旧活着,我可以将祂们的力量收回来。但是,祂们已经陨落了。

“我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一块破碎的玻璃。如果那只是破碎成许多块,那我还能用胶水将其拼凑起来。但是现在,那却已经变成粉末了,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他说:“祂们……变成粉末?”

“因为这样才能让一位神明彻底陨落。”安缇纳姆柔声说,“彻底碾碎其存在、其灵魂、其本质,以及其力量所依赖着的概念。”

祂依旧用十分温柔的语气说起“杀死旧神”这件事情。

在这种语气中,西列斯突然明白了过来。

生与死,对于安缇纳姆这样的神明来说,也不能简单用人类概念上的活着与死去来定义。当安缇纳姆提及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对于祂来说,那或许也不过是一段新的旅途的开始。

如同任何死在异乡的流浪诗人,都盼望着自己因此得以进入塔乌墓场一般。

他想,或许他应该找个机会,重新问问安缇纳姆,祂的“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现在,另外一个困扰牵动着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