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你比夜色撩人

夜色笼罩下的大理寺官署静谧幽暗, 连蝉鸣都息了,偶有沙沙细响,是夜风拂过枝头时, 独有的温柔。

别人尚不知关心的人已经醒来, 茶室里, 仍然是一片愁云惨淡。

这是官署正北, 专门为大理寺卿辟出的茶室,清幽安静,有利布防, 四外看起来只有两个守卫, 不怎么起眼, 实则暗处多设哨岗, 精卫潜守,一旦发生意外,可立刻反击。

茶室中, 两位老者对坐饮茶, 安静侍立一侧, 添茶伺候的, 也是个年纪不小的侍从,侍从面白无须, 气质谨慎中带有几分阴柔,比之寻常人, 看起来更像宫中内侍。

大理寺卿闻人长坐在下首:“夜长磨人, 可要下盘棋?”

“我如今,哪还有心思下棋。”

正座上是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 一身色彩浓郁到深紫的交领长袍, 并没有让他显的轻浮, 反而更添贵气,那是一种睥睨天下的尊贵无双,这种特殊颜色,纵使是个老头了,他也压的住。

他眼角细纹横生,眉间有深深的川字,口唇边也有岁月沉淀出的纹路,但这都不影响他给他人的观感,他的眼睛很深很沉,带着锐光,和一般老人的浑浊感完全不同,甚至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影子——

这种相貌气质,必是气宇不凡。

就是眼下情绪有些难以克制,他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哑意,视线屡屡看向窗外,某一个院子的方向。

闻人长也看向窗外,稍稍有点远,看不清那个院子房顶现在是否还有人坐着:“您放心,我瞧着都是有福的孩子,一定能撑过去。”

紫袍老者微微阖眸,声音越发紧涩:“已经查清楚了?”

“证据寻的差不多,照我办案经验,不可能再有别的意外。”

闻人长脸上是事情终于完成的放松:“这么多年努力,方向已确凿可询,本就只差一点,皇上洪福齐天,小皇子也是遇难成祥,得贵人相助,如今团圆,乃是天下之幸……”

“这种事臣下不敢开玩笑,虽有些运气,小皇子自己撞了上来,但多年布局不是假的,臣已命下面加紧跟查,如今手上证据链已补齐,只消小皇子能让我们瞧瞧他身上的胎记——”

说着话,闻人长突然笑了:“其实不看胎记,证据事实也是明了的,若小皇子不介意,人前露个脸——或许都不用臣亮出找到的那些证据。”

承允帝:“嗯?这怎么说?”

闻人长:“皇上气宇轩昂,当年便是美男子,皇后娘娘亦如神女下凡,湟湟辉光让人不敢直视,当年小皇子生下来,还没多大,就瞧出风采无双,如今长成,只有更好的。”

承允帝想起往昔,也没忍住,笑了:“我儿的确生的好看,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神仙座下童子,大约知道自己生的好看,他也特别喜欢看好看的人,调皮的紧……也不知这么多年,他是怎么长大的。”

闻人长:“小皇子立身明正,心有大善,在那种糟污环境,身在高位,也没有以己私欲,滥杀无辜,是个有底线,有自身坚持的好孩子。”

“是啊……是个好孩子,但养成那样的别扭性子,当年一定过得很苦,”承允帝微垂了睫,“路多难多险,他都是自己一个人走过来的,无人爱扶,无人心疼,我儿……不需要父亲,就已经长得这么优秀了。”

闻人长持壶,给承允帝添茶:“小皇子此后……”

承允帝知道他在说什么:“以后,他就照自己想要的活法来,若喜欢江湖,便去恣意纵横,若不反感朝堂,我自乐的开怀,认不认我这个爹都没关系,只要他开心,只要……别再有一回,我父子俩对面不相识。”

田村那夜经历,现在回想,皆是伤心。

梆子声响,静夜更寂。

“我大理寺寺丞朝慕云……”

有些话不太好说,但除了自己,好像也没别人合适,闻人长有爱才之心,斟酌着开口:“小皇子似乎同他感情很好。”

承允帝抬眸,看了眼他。

在闻人长欲行礼请罪前,承允帝笑了:“心愁十六载,日夜不寐,心结难安,如今能寻得我儿,已是上天庇佑,安敢有其他奢望?朕只求他余生平安顺遂,所享所得皆是世间至好,旁人好不好,有什么意见,同我儿有何干系?”

这话就有点大了,江山……您就不考虑么?

闻人长没说,但他的神情很明显。

“江山,”说起这两个字,承允帝笑意更深,“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哪有什么东西是亘古不变的?王朝更迭,本就是命数,子孙无能,再强的王也可一世而终,有大才现,即便不是王朝子孙,王朝也可如一延续,谁的种,好不好在其次,重要的是教。”

“当然,我儿肯定是最好的,孙子就算了,若能有,也不是我养,不关我的事,若不能有,也是我儿该烦恼的事,他若不想要,便不要,若想要,宗室那么多,挑个顺眼的孩子,能有多难?”

闻人长听完,敛袖而拜:“皇上英睿,臣下不如。”

承允帝:“行了,你起来,朕会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不过是惜才,看着那姓朝的后生心痒痒,想培养他?”

闻人长也不嫌脸皮厚:“这不都被您瞧出来了?”

承允帝就笑了,微微倾身,小声道:“朕同你说,朕瞧着那孩子也怪好的,干净,剔透,眼明心亮,心中有正义,有公理,是个好孩子,有这样的人陪着,我儿才不会走偏哪。”

他生的种,他知道,小时候调皮,大了别扭,有种别人瞧不出来的疯劲,要是拴不好……这江山没准还真得亡。

闻人长没忍住,也跟着笑了:“皇子归位,判官力辅,弊病沉疴一一可剜,都是好势头,我朝来日必将海晏河清,盛世昌荣。”

承允帝也觉得是:“上天佑我大允啊。”

“皇上也要勤勉政务,给小辈做个好榜样,”这种话大概别人也不敢说,闻人长便斗胆自己来了,话音隐意悠长,“皇子还小,怕被那起子老狐狸欺负。”

承允帝哼了一声:“当朕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朕这把老骨头,且能撑一撑呢,我儿苦了这么多年,不是为了给朕收拾烂摊子的,大允有朕,亡不了!”

闻人长笑眯眯:“皇上仁爱。”

承允帝转着指间扳指:“朕倒是能撑,那小朝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浑儿子挡着不叫太医进……”

闻人长看向窗外,夜仍深,黎明却在不久,终将到来:“皇上放心,小皇子心里有数呢,小朝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出不了事。”

……

朝慕云小院,有人趁夜色潜行,身形灵猫般,悄无声息,落在院中。

正是槐没。

她本想直接去朝慕云房间,见到窗前烛影,脚步顿了下,侧头瞥向厨房,脚尖一转,换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