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什(第3/8页)

拉斐尔走进烈日炎炎的院子,父亲和其他铁钩手在叫他。拉斐尔挥挥手,却没有加入饮酒的行列。他很快就会加入进去,然后喝得烂醉如泥,但得等他先完成朝拜。

“大量饮用梅兹酒是有毒的。即便量少,长期饮用仍会让毒素累积起来,削弱早已不合比例的男性人口。

“贾伊人仍旧使用沙漠植物蒸馏制酒。这种酒毒性略低,习俗也允许他们保留一定比例的毒素。对梅兹酒酿造方法的早期改革遭到了激烈反对。如果帕什意图改变其方式,宜从部落内部发起,因为贾伊人对于外界所施的影响怀有强烈的不信任感。”

——帕什·埃杜阿得CS1401年(修复文件,《干枯盆地巡游》,XI133年)

这是一栋旧房,比村里大部分房子都旧。它坐落在村庄中心附近,连接着三条小巷,具有得天独厚的战略视野。房子的墙壁很厚实。它被建造之时,枪林弹雨可不仅是人们口中的传说。一代代人都无数次在这些巷子里流过血。

近看时,房子的年龄便显露无遗。裂缝沿着泥土墙壁向下延伸,一条条长线如藤蔓般穿插在墙表,崩塌的征兆已在建筑内部萌芽。房子的厚木门开着,脱落的天蓝色门漆和开裂的镀银木头暴露在外。破损的静电门帘随风摇荡,黑红交织,是典型的贾伊传统风格。

拉斐尔站在挂着门帘的门口,凝视着屋里的黑暗。屋内传出金属有节奏的擦碰声。这声音让人安心,它是属于贾伊的声音。他的成长过程总是伴随着类似的摩擦声,那时他常坐在祖父腿上,听他讲故事。金属擦碰的声音在继续。拉斐尔仿佛回到了八岁那年,嘴里吮吸着糖石,蹲坐在祖父身旁,听他轻声讲述当年的浴血奋战。

“我把可里部落烧成了一片焦土。”说这话时,老人家眼睛放光,似乎仍能看见当时掠夺的场景。“赫里、瑟里,还有可里统统被我付之一炬。我最后烧的是可里。那儿的河渠压根儿没起作用。他们的绿色花园葬身在我们投掷的汽油弹的火海中。可里的女人在我们面前四处逃窜。那些扎着长黑辫子和系着银腰带的女孩可真笨拙。我们烧掉了整座城市,让那些软弱的傍水民族知道了什么样的人才能统领贾伊部落。没有官僚能统治我们。贾伊人的命运由自己决定,我们不是那些选择了奴隶制而且毫无怨言的肮脏的凯伊人。我们每天早上洗澡,下午给声波武器充满电,晚上就在星光下给我们的敌人写墓志铭。”他笑出了声,“我们烧毁了可里,烧得一干二净。”

拉斐尔朝阴暗的屋里呼唤:“祖父?”

金属擦碰声停了下来,接着再次响起。不远处的一堵墙外,孩子们在用石头玩游戏,不让彼此砸到中央的木桩。孩子们时而兴奋时而失落的声音在酷热中回响。

“祖父?”拉斐尔又喊了一次。

金属擦碰声戛然而止。拉斐尔屈身靠近门口的帘子。风在院子里飒飒刮过,热浪吹得帘子轻轻摇摆。拉斐尔竖起耳朵,屋里传出一声缓缓的叹息声。一个粗糙的嗓音终于说道:“你总算回来了。”

“是的,祖父。”

“让我瞧瞧。”

拉斐尔拨开帘子走了进去,手指因为触碰到帘子上的静电而有些刺痛。屋里很凉爽。他系紧围巾,牢牢遮住自己的脸,等待双眼适应屋里的阴暗。视野渐渐变清晰后,他见祖父坐在火炉边,一旁投下颓然的身影,钩刀和磨刀石在他手里发着微光。火炉冰冷乌黑,房间一侧放着祖父的床,上面的被褥没有收拾,揉作一团。衣服随意扔在四处,只有墙上的一把把钩刀经过细心打理,刀尖在昏暗的灯光下闪耀。它们是从已死之人那里得来的战利品。

老人的身影开始移动,手里的钩刀在闪光。“帕什。可里帕什。”

“是的,祖父。”

“你母亲肯定很开心。”

“是的。”

老人笑了,接着咳嗽起来。“没脑子的女人,总把手扭来扭去,好让手镯咣当响。没准已经开始帮你找老婆了。”他又笑了,“你文上了一万章节的助忆符号,我猜你已经把自己当作大人物了吧?”

“没有。”

老人猛地把头凑向墙上的一幅照片,“为什么不呢?你的照片已经比你先到了。”

拉斐尔转身端详那张照片。里面的他身穿帕什长袍,微笑着与可里帕什的一名元老站在一起。他皮肤上新纹的刺青仍然墨色清晰。而那位长者的文身则深深沉淀进了皮肤的凹陷处,那些被文上的知识仿佛已与老帕什的身体融为一体。“我从不要求人们崇敬我。”拉斐尔说。

“可人们仍然会崇敬你。啊,他们当然会这样。帕什委员会自然会安排,让你的走狗们先你一步,传播你的形象,讲述关于你智慧的故事。”老人笑道,“无论帕什说什么,人们都会相信。无所不晓、仁慈济世的帕什。有了帕什,谁还会从一个贾伊人那儿求取智慧?”

“我既是贾伊人,也是帕什。两者并非水火不容。”

“你这样认为吗?”老人黑暗的身影在咳嗽中笑出声来,剧烈的大笑最后变成吃力的喘息。闪光的钩刀开始移动——他又开始磨刀了。金属在石头上摩擦,刺耳而有节奏的声音填满了整间屋子。他粗着嗓子说:“我一把火烧毁了可里,你能做到吗?你其他的帕什朋友都在那儿,可里部落的姑娘们也在那儿。我把他们杀了个精光,这才是贾伊人该做的。”

拉斐尔蹲坐在房子坚硬的泥土地上,与祖父保持着三米远的距离。他提起脚边的长袍,盘腿席地而坐,“烧毁一座傍水之城绝非易事。”

老人诡秘地抬头一看,放下手中的活,“水也能着火。”

“汽油弹。人们本该忘掉这种武器。”

“那是帕什们,但贾伊人不会忘记。我们记录自己的历史,我们有更悠久的记忆。难道不是吗,孙子?”

“可里人也是这样,那里的人仍然记得您的名字。”

“是吗?”

“他们谈到您时会吐口水。”

老人发出呼哧呼哧的笑声。“很好。”他停止了磨刀,抬头看着拉斐尔,眯起的眼里带着怀疑。“你会和他们一道吐吗?”

“您觉得呢?”

老人用钩刀指着拉斐尔。“我觉得,你的皮肤在为可里的清澈湖泊而呐喊,你的手指在触碰到可里姑娘柔顺的辫子时会兴奋。我就是这么觉得的。”他继续磨刀,“我觉得,你的鼻子在嗅到千湖旁的丁香花香时会抽搐。”

“我的确是在可里学习,祖父。但我仍然是个贾伊人。”

“你只是说说而已。”老人喃喃道。他放下手中的刀和磨刀石,转身走向身旁的一个架子,用细长的手指取下一个厚玻璃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