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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雅端坐在白衬衫的报复造成的破坏现场,啜饮着杯中的咖啡。这家米粉店的几名顾客默默蹲在离她最远的角落,听手摇收音机转播的泰拳比赛。坎雅对他们不理不睬,一个人独占了顾客长凳。没有人敢在她旁边落座。

以前斋迪的做法可能损害了他和其他白衬衫的关系,但现在,他们露出了獠牙,而她不会干涉,只是袖手旁观。她的手下早就比她走得更远了。他们像豺狼一样肆无忌惮,清算旧账,扫除羁绊,无所顾忌地大步前行。

店主的脸上淌着汗,躬身看着直冒热气的一碗碗米粉,脸上的一颗颗汗珠被非法的沼气火焰映成蓝色。他没有看坎雅,心中很可能正在后悔购买黑市燃料的决定。

收音机发出轻微的爆音,还有禄非尼体育场的人群发出的喊叫声,与铁锅下面火焰的呼呼声混在一起。店主埋头烧煮米线汤汁,听收音机的人也没有一个抬头看她。

坎雅轻啜一口咖啡,露出阴郁的微笑。暴力之后,他们都明白了。软弱的环境部只会被人们忽视或者嘲弄。而现在,环境部挥起了警棍,弹簧手枪随时准备击倒任何一个人。这样的环境部引起的反应跟从前大不一样。

这些天来她毁掉了多少个非法炉具,跟眼前这个一样的东西?大概有几百个吧,属于那些穷困的出售咖啡或米粉的人,无法承受王国的重税甲烷的人。甲烷很贵,贿赂则便宜得多。虽然黑市甲烷缺少可以让火焰显出安全的绿色的添加剂,但人们自愿接受这种风险。

我们过去实在太容易贿赂了。

坎雅掏出一支香烟,在店主锅子下面该受诅咒的蓝色火焰上把烟点着。他没有阻止她,好像她根本不存在。这是让双方都很舒服的幻想。她不是坐在他的非法炉具前面的白衬衫;他也不是她可以丢进黄卡大楼、让他与他的同胞一起流汗直到死亡的黄卡人。

她吸了口烟,想着心事。就算这个店主不流露出他心中的恐惧,她仍旧明白他的感受。她想起了白衬衫来到她出生的那个村庄时的情景。他们往她姑姑的鱼池里倾倒石灰和盐,又把她饲养的家禽屠杀一空,尸体堆起来烧掉。

你的运气还不错,黄卡人。白衬衫来到我们村庄的时候,他们根本不想保护任何东西。他们只是到来、烧毁、再烧毁。你得到的待遇会比那时的我们好得多。

时至今日,只要回忆起那些被浓烟熏得漆黑、将恶魔的眼睛隐藏在防毒面具之后的白衣人,她仍旧恐慌得想要躲藏起来。他们来的时候是夜里,事先没有任何警告。她的邻居和亲属赤裸着身子逃亡,在燃着的火炬面前尖叫。而在他们身后,简陋的房屋在火焰中倒塌,竹子和棕榈树在黑暗中变成橘红色的活物。灰烬在他们周围漫卷,炙烤着他们的皮肤,所有人都不断咳嗽、干呕。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被烧伤了,伤疤至今仍在。她记得燃烧的棕叶是如何落在她幼小瘦弱的手臂上,那种灼烧的感觉她永远不会忘记。她是多么憎恨白衬衫啊。她和她的表兄弟们抱成一团,惊恐地望着环境部的警察部队将他们的村庄夷为平地。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全心全意地憎恨着这个环境部。

而现在,她率领着自己的属下做着同样的事情。斋迪一定能看出这其中的讽刺意味。

远方传来恐慌的叫喊声,声音像农民小屋燃烧时散发的黑色浓烟一般升上天空。坎雅吸了吸鼻子。这大概可以算是某种怀旧吧。香烟的味道与那种浓烟很相似。她又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她漫无边际地想,或许她的手下做得有些过分了。这片贫民窟是用防风雨木材建成的,发生火灾的话,问题就闹大了。这种木材上面涂着一层油,让它不会腐烂,同时却让它在受热时很容易燃烧。她再吸一口烟,吐出。反正她对此无能为力。也许只是哪个警官点燃了非法收集起来的废物。她伸手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看了一眼那个为她服务的人脸颊上的那块淤伤。

如果说环境部对黄卡人问题有什么看法的话,它的看法就是,所有的黄卡难民都应该身处边界的另一边。这是马来亚的问题,是另一个主权国家的问题,跟泰王国完全不相干。但幼童女王陛下满怀慈悲与同情之心。从某种角度来说,坎雅没有这样的性格特征。

坎雅掐灭香烟。这是金叶牌香烟,是本国工程师设计的,也是泰国最好的香烟。她从玻璃纸包装的烟盒中又抽出一支,在蓝色火焰上点燃。

坎雅示意黄卡人店主给她再倒一杯甜咖啡,店主为她服务的时候一直保持着恭敬的表情。收音机里传出来自体育场的欢呼声,围绕着它的人们也都欢呼起来。在这一瞬间,他们忘记了身边还有一名白衬衫。

脚步声十分轻微,恰好被兴奋的叫喊声盖过去,但黄卡人的表情却透露了真相。坎雅没有抬头。她对那个站在她身后的男人打了个手势。

“要么杀了我,要么坐下。”她说。

那人轻笑两声,坐了下来。

那隆身穿宽松的黑色高领衬衫、灰色裤子,衣着整洁。他的形象很像个职员,只有眼睛不像:他有一双警醒的眼睛。另外,他的身体过于放松,给人一种轻松和自信的感觉,一种很难与他随意的服饰融合起来的傲慢。有些人身上的力量感的确是太强大了,以至于完全没办法假扮成较低层次的人。在起降场的那一次,正是这种自信让他站了出来,结果被人发现。她压下怒火,等着对方开口。

“你喜欢丝绸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衬衫,“是日本人造出来的。他们还在养蚕。”

她耸耸肩,“你的任何东西我都不喜欢,那隆。”

听了这话,他微笑起来,“得了吧,坎雅。已经当上队长了,脸上却还是一点笑容也没有。”

他朝那个黄卡人打了个手势,让他斟上咖啡。浓厚的棕色液体从壶中倾泻而下,落入玻璃怀中。黄卡人把一碗汤放在坎雅面前,里面有鱼丸、柠檬草和鸡块。她把尤德克斯米粉一根根地挑出来吃掉。

那隆耐心坐着,一言不发。过了好久才开口说道:“这次见面是你提议的。”

“你们杀了查雅?”

那隆的身子略微挺直,“你总是这么缺乏社交礼仪。在城里待了这么多年,我们给了你这么多钱,可你还是跟湄公河的渔民一样粗鲁。”

坎雅冷冷地看着他。如果她愿意正视自己的内心,她会承认自己害怕这个人,但她绝不会让这种感觉流露出来。身后的收音机再次传出欢呼声。“你们和普拉查一群,都让我觉得恶心。”她说。

“你还是个脆弱的小女孩时,我们找到了你,把你带来曼谷。那时的你可不是这么想的。在你姑妈去世之前,支付她生活费的一直是我们,那时的你也没有这么想。我们为你提供一个彻底击败普拉查将军和白衬衫的机会时,你仍旧没有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