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第4/12页)

这空洞无尽的凝视中还有一些东西——我想或许是令人安慰的。我从不愿贸然踏足猩猩的神经没有被完全烧毁的场所。有点幼稚,我知道。这天杀的家伙早知道我已经起来了;它在这儿可能是瞎子,是聋子,是低能儿,但是解冻时冰冻槽吞掉的能量是无论如何不可能隐瞒的。我并不是说舱门外守了一群无人机,会在我出门的一刻挥舞着大棒向我扑来。不管如何,如今已经是缓和时期了。对抗仍在继续,但已转为冷战状态;现在我们不过是走走过场,摇晃摇晃我们的链子,好像一对老夫妻,已经懒得去讨厌对方了。

无论怎么样行动、对抗,事实是,我们彼此谁也离不开谁。

于是,我清洗了臭烘烘的头发,走进转刺蛛号安静宏伟的过道。果然,对方就在暗中等着,当我走近时他们点亮了灯,我走过后又关上了灯——但依然没有打破沉默。

迪克斯。

那个奇怪的家伙。我不是说任何在转刺蛛号上出生、成长的孩子都能成为心理健康的典范,可是迪克斯甚至连自己站在哪一边都不知道。他好像甚至不知道自己必须选择一方。他好像读过最初的任务报告之后就对这张老旧的纸上的字深信不疑:哺乳动物和机械,永世合作,探索宇宙!强强联合!坚不可摧!开疆拓土!

万岁!

养这孩子的家伙养得的确不太成功。倒不是我有意责怪,在建造期间养着一个孩子不可能有多轻松,而且我们谁也没有学过当父母。即使有机器人帮你换尿布,有虚拟实境帮你应付信息转储,但是与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交流也绝不可能是件乐事。要是我的话,早把这小浑蛋丢在气闸外面了。

不过,我要是下不去手,就一定能把他养好。

我不在的时候,有的东西已经变了。也许是斗争进入了新阶段,又开始变得激烈。那个神经紧张的孩子由于某种原因而没有介入斗争。我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知道我是否真的在意。

我到了自己的套间,犒劳了自己一份免费大餐,然后以自慰发泄所有欲望。从休眠中恢复三个小时后,我进入星舰艏的公共休息室放松。“猩猩。”

“你起得很早。”它终于回话了。

我的确起得不晚,我们回复的那声吼叫还没有到达目的地。至少两个月内不可能有新的数据。

“给我前方的反馈。”我下指令。

DHF428在休息室正中,对我眨着眼睛说:停下,停下,停下。

或许是这样。又或许猩猩是对的,那不过是个纯粹的生理现象。或许它并不代表比心脏跳动更高级的智能。

但是,在那个模式中嵌套着另一个模式,在那一闪一烁中另有玄机。想到这个我就心痒痒。

“减缓时间序列。”我命令道,“放慢一百倍。”

它真的是在眨眼。D H F428的表面并不是同时变暗的,而是类似日食。仿佛一片硕大的眼睑从右边向左边合上,盖住了红矮星的表面。

“放慢一千倍。”

这东西就是猩猩所谓的色素体,但是它们并不是同一时间开合的。膜上较暗的部分呈波浪式运动。

一个词闪进了我的脑海:延迟。

“猩猩,这些色素的波动,它们运动的速度有多快?”

“大概是每秒59000千米。”

这是思维一闪而过的速度。

如果这家伙真的能思考,那就会有逻辑门,神经突触——必然会有某种网络。如果网络足够大,其中必会产生“我”。就像我自己,就像迪克斯,就像猩猩。(在从前一团混乱的日子里,我自学了这方面知识。知己知彼。)

所谓“我”,仅仅存在于0.1秒之内信号能联络到的所有部分。如果搞得太分散——好比如果有人把你的脑子从中间一分为二,把胼胝体切断,那么两半脑交流时就要经过相当长的距离;当神经构造的分散程度越过了某个关键点,信号从A到B要经过太长的距离,系统就会发生散屑现象。于是两半脑就变成了不同的两个人,他们有不同的口味,不同的行事日程,不同的自我意识。

于是“我”就分裂成了“我们”。

这一法则不仅适用于人类等哺乳动物,甚至也不仅适用于地球生物。它适用于任何以神经环路传导信息的生物,包括一切我们尚未遇见,或者早已遗忘在身后的物种。

每秒59000千米,猩猩是这么说的。那么在0.1秒内,信号沿着那层膜能够传多远呢?这个“我”到底分散到了何种程度呢?

这肉体巨大无比,这肉体不可思议。但是这灵魂,这灵魂——

该死。

“猩猩。按照人类大脑神经元的平均密度,算一下厚度l毫米,直径5892千米的一个圆片,神经突触的数量会有多少?”

“数量是2×l027。”

我扫视数据库,试图去感受一个平铺了3000万平方千米的心智:相当于2000万亿个人类大脑。

当然了,不管这玩意的神经是什么材料的,都比不上我们的神经结构那么紧密;毕竟,我们能看到它们后面的东西。按照最保守的方式计算,就算它只有人类大脑千分之一的运算能力。那就是——

好吧,就算它只有人类万分之一的神经突触密度,那么还是——

十万分之一吧。这对于一块会思考的肉来说已经够稀薄了。要是再降低的话,这种东西就根本不可能存在。

但是结果仍相当于200亿人脑。

200亿。

我不知道该作何感想。这已经不仅仅是异族生物了。

但我尚未准备好去接受神的存在。

***

我拐过转角,和迪克斯撞了个满怀,他正像个木头人一样立在我的客厅里。我吓得几乎跳起来一米多高。

“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像是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是想——聊聊。”迟疑了片刻他才开口。

“你不能未经允许就闯进别人家里!”

他向后退了退,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要,是想要——”

“想说话,那就光明正大地在外面说。到舰桥上去,或者公共休息室,要不然——再进一步,直接跟我呼叫通讯。”

他犹豫地说:“你说过的,要面对面谈。你说过的,这是文化传统。”

我是说过,但是在那儿,不是在这儿。这是我的地盘,我的私人空间。门上没有安装锁,是因为有安全协议,我并不是敞开大门欢迎你进来打埋伏,还立在那儿像个倒霉的家具似的。

“你怎么起来了?”我对他吼道,“我们不是下两个月都不上线的吗?”

“我让猩猩在你起来的时候也叫醒我。”

这该死的机器。

“你为什么起来?”他没有离开,继续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