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算法

刘宇昆

刘宇昆生于中国兰州,十一岁移民美国。他从2002年开始发表科幻作品,2012年,他的《手中纸,心中爱》成为世界上第一部同时赢得雨果奖、星云奖和世界奇幻奖的虚构类作品。他因翻译陈楸帆《丽江的鱼儿》而获得了科幻奇幻翻译奖。他还曾将一些重要的中国科幻小说及文学作品翻译成英文。

《爱的算法》发表于2004年,讲述了一位杰出的机器玩具设计师因自己的工作而陷入疯狂。这一构思中的许多片段都可以单独发展成完整的故事(有些已经被其他作家用过了),但刘宇昆选择让故事滚雪球般沿着这些点子一路前进,最终引向预期之外的结局。这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也是一个讨论人工智能存在论的恐怖故事,它将图灵测试彻底颠倒了过来。

护士在屋里,看着我自己穿衣准备出行。我套上一条旧牛仔裤,一件深红色高领毛衣。这些日子掉了许多肉,牛仔裤空荡荡地挂在瘦骨嶙峋的胯骨上。

“走,咱们去塞勒姆过周末。”布拉德说。他陪我走出医院,一只胳膊小心翼翼揽住我的腰。“就你和我。”

我坐在车里等,韦斯特医生与布拉德站在医院门口说话。我听不见,却知道她在跟他交代什么。“记住,每四个小时给她吃一次西汀,绝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一会儿都不行。”

布拉德轻踩油门,车轮缓缓滑动,我怀着艾米时,他也是这样开车的。一路交通畅通无阻,高速公路上树荫婆娑,宛如明信画片。西汀让我嘴角肌肉松弛。化妆镜中映出我的脸,脸上一抹幸福的笑容。

“我爱你。”他悄声低语,如他一贯的语气。像一声叹息,一拍心跳。

我沉默片刻,想象自己推开车门,一头扑到高速公路上去。自然那并未发生。一切早已前定,没有什么意料之外。

“我也爱你。”我盯住他的眼睛,如我一贯的回应方式。他向我微笑注目,然后转头望着前方的路。

于他而言,似乎生活重回旧轨。身旁坐着的,是他熟知多年的那个女人。一切如常。我们不过是一对普通夫妇结伴出游,离开波士顿,去乡下过周末。入住家庭式旅馆,去博物馆转转,讲讲百听不厌的老笑话。

如一套运行爱的算法。

我想要放声尖叫。

***

我设计的第一款娃娃叫劳拉,“劳拉小聪明”。

劳拉棕发蓝眸,关节灵活,浑身上下二十只电机,一只语音合成器藏在喉咙里,两只纽扣模样的摄像头缝在外套上,还有温度与触觉传感器和鼻子后面一只小小的麦克风。所有这些都不是什么顶尖技术,连软件都是二十年前已经在用的。但我仍然为她骄傲。我的劳拉零售价五十美元。

非常玩具公司已跟不上雪片般飞来的订单速度,尽管离圣诞节还有三个月。作为公司老板,布拉德跑遍了大小电视台,CNN、MSNBC、TTV,只要数得出名字。劳拉一夜之间家喻户晓。

我一路尾随,陪他录各种访谈节目。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市场副总监说我给人一种妈妈的感觉(尽管那时我还不是),加上我金发碧眼,讨人喜欢(这一句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我却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至于我是劳拉的设计者,这点小事总被人抛诸脑后。

我第一次上电视录节目是为一家香港电视台。布拉德想让我先在镜头前找找感觉,再带我上国内早间节目。

我们坐在一旁候场,女主持人辛迪在台上采访另一位市场总监,来自一家做“湿度尺”的公司。我连续四十八小时不曾合眼,心里紧张得要命。我一共带了六个劳拉上节目,以防其中五个一起罢工让我当众难堪。这时候布拉德凑过来低声说:“你觉得这个‘湿度尺’是干什么用的?”

那时候我进非常玩具公司还不到一年,与布拉德并不很熟。我们稍微聊过几次,都是聊工作的事。他一副认真上进的有为青年模样,很容易想象,这种人如何在高中时代就开始筹划第一家公司,譬如搞个买卖课堂笔记的黑市之类。我猜不透为什么他要问我湿度尺的事,也许是在试探我有多紧张?

“不知道。厨房用品?”我姑且一猜。

“有可能。”他正色道,随即向我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可这名字听起来有点色色的。”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在大大超出我意料之外,以至于有一瞬间我以为他是说正经的。紧接着他笑起来,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在接下来的候场过程中,我几乎绷不住自己的脸,那份紧张更是抛到九霄云外。

布拉德与年轻的女主持辛迪谈笑风生,聊起非常玩具公司的宗旨,“非常玩具给非常孩子”,聊布拉德如何想到劳拉这个点子(实际上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所有设计全是我一个人的心血,但他讲得那么好,连我都禁不住要信以为真)。接下来就等重头戏上台了。

我把劳拉放在桌子上,脸冲着摄像机。我坐在桌子侧面。

“你好,劳拉。”

劳拉转头望向我,电机运转得如此轻巧,几乎听不见一丝声响。

“你好!怎么称呼?”

“我叫爱莲娜。”我回答。

“初次见面很高兴。”劳拉说,“我冷。”

演播室里的空调有些凉,这连我都没发现。

辛迪被镇住了。“真厉害。她能说多少话?”

“劳拉的词汇表里有两千个英文单词,加上针对常用后缀与前缀的语义、语法编码。造句语法则不受上下文限制。”布拉德瞥了我一眼,我意识到自己讲得太技术了。“也就是说,她能自己创造新句子,并且保证语法正确。”

“我喜欢新衣服,亮光光,新的,明闪闪,新的,帅呆了。”劳拉说道。

“尽管并不是所有句子都有意义。”我补充一句。

“她能学习新词吗?”辛迪问。

劳拉把头扭向另一边看着辛迪。“我喜欢学——习,请教我一个新词!”

我心中默默记下一笔:语音合成器还有些小毛病,需要进一步在固件中加强。

看到娃娃主动扭头看她,回答她的问题,这一幕显然让辛迪很不安。

“她能……”她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能听懂我的话?”

“不,不能。”我大笑。布拉德也笑了。片刻之后辛迪也一并笑起来。“劳拉的语言算法模块经过马尔可夫发生器的强化,加上点阵式分布的……”布拉德又瞥我一眼。“简单来说,她能从听到的句子里挑出关键词,有样学样说出完整的句子,仅此而已。包括一些固定词组,也是同样的原理。”

“哦,看上去真的好像她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一样。那她怎么学新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