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蚀(第3/5页)

天色暗了下来,马上就要黑了。雨水变为冰雹,砸在我身上咔咔作响。雷声响彻天际,一阵不祥的轰隆声让人觉得汹涌的海水仿佛冲垮了顶着天穹的柱子,使整片天空塌了下来。闪电从我的身旁掠过。

我转过头沿着那条海边小道往回看,在我经过的那排长椅上,全息影像都亮了起来。我很好奇,谁会在这种天气下坐在长椅上,后来我意识到一定是闪电使激活协议短路了。

在这个充斥着乌云与黑水的被侵蚀的灰暗世界中,全息影像是唯一明亮的颜色。男人和女人的影像在长椅上摇曳,他们观看着大自然的表演。我看到卡特里娜站在悬崖的顶端,抬起了手臂,仿佛是她召来了风雨。

我觉得我不应该搅扰他们,于是我继续跋涉,直到深夜。我的增强眼捕获到了从远处的房子和路上偶尔经过的汽车所放射出的灯光。在我的右边,海面上的污染物闪着白色的光。波浪在黑夜中发出巨大的响声,它们的撞击就像是这个世界神秘的心跳。

暴雨将山路冲成一滩泥泞,我的嘴角大大咧着。此时的情况当然不像模拟器中的极端条件,但这是真实的。我已将满目逝者的景象抛在身后,他们同纪念碑拴在一起,这让我清晰地感到自己活着。每一滴落在脸上的雨点都是值得珍藏的瞬间,我希望这个夜晚永不结束。我既想驻足此地,也想前往红日下的殖民世界。

我加快脚步,就好像我能大步跨过群星,更快到达那里一般。我踏过潮湿腐烂的老树枝,脚突然打滑,我偏离山路,向下滑出几码,直到我抓住手边的岩石才停下。我左臂发出疼痛讯号来抗议其受到的剧烈扭伤。我小心翼翼地晃动身子,用脚来摸索立足点。很快我便固定住自己,吊在了距离海平面十五英尺的地方。我当时一定是以为波浪中喷溅出的水珠打在了我身上,其实那应该是雨水,被风吹着从四面八方浇过来。

这一滑让我兴奋不已。我知道这可能难以理解,但我只能如实告诉你们我当时的感受。

我总不能整夜都贴在那里,于是我爬过曝露在外的峭壁,起初是一英寸一英寸地缓慢挪动,有把握之后我才大胆地向一边摆动。我有信心增强型肌肉能让我保持在高处。

我肌肉紧绷,外皮也死死撑住,但岩石却没那么结实。

摇晃到一半的时候,我听见噼啪一声,紧握岩石的左手感觉到了松动,于是我本能地用右手去抓。虽抓住一处,可我发现自己仍在向下掉落。一刹那间我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崖壁的破裂声听起来就像是在撕一张天网大小的报纸,我此刻意识到如果是悬崖底松动了,那么顶部也会随之崩裂。

我下落时被海浪撞击石头激起的浪花溅湿了一身。时间过得很慢,那画面就好像停格动画,一帧帧逐个播放。我抓住的那块笨重的石头也旋转着掉落,很快我就会被石头压住。如果我还握住它不放,着地时我无疑会粉身碎骨。

我凭空一跃,直冲海面。如果峭壁够高,我就有足够的时间保持清醒。可是我和我身后的岩石都很快就要落水了,同时半个约克郡海岸也将被海水淹没。

周围的声响听起来好似火山正与地震决斗。我狂乱地扑水想游开,却不知为何仍原地打转,直到停止拍打我才弄清其中缘由。

我水下的右脚被一堆从悬崖掉下的岩石绊住了。之前我毫无感觉,但此时顿感一阵剧烈的疼痛经由腿部向上蔓延。我在海浪扑打到头顶之前猛吸一口气,然后试着挣脱,但并未成功。

我又试着抬起沉重的巨石,也无济于事。被困的右脚让我动弹不得,根本无法找到支点。几经无用的尝试后,在大海的飞沫和诅咒中,我不得不放弃了。

此时,惊惶在我内心不断滋生。我一放弃,恐惧就如洪水般占据了内心,我害怕淹死或是在海水里冻死,害怕更多石头从上面砸下来。我满脑子都是死之将至的情形。

良久我才缓过神来。我逐渐告诉自己恐惧源于那具旧躯,而那具躯壳冬日里在北海上漂浮不了多久。可我的新躯壳和机器人差不多,我不会溺水也不会被冻死。只要有了这一身装备,我便能从容应对这一切。

我将意念集中于外皮,通常其纹理如同自体皮肤一样有些粗糙和瑕疵。现在我让腿变得完全光滑,希望那毫无摩擦力的表面能让我从石底滑出来。我能感受到的一丁点儿活动的余地,这让我重新燃起了希望,但我却仍无法抽出右脚,脚踝肿胀到动弹不得。即使没有摩擦力,你也不能将一个死结硬穿进针孔里。

焦急和百般无奈之下,我还是让外皮恢复了默认设置。我得离开这儿,不能坐以待毙等待下一场暴风雨再次让碎石乱飞。我的星际飞船很快就要离开地球,一旦错过,我便再也没机会了。

此刻我开始思考,自己是否潜意识里想错过这班飞船,我招致灾难是为了阻止自己离开吗?

无可置疑,在某种意义上我的确是自找的。我故意鲁莽行事,将自己推向极限,直至灾难降临。这是为什么?

我思绪不断,当四周泛起寒潮,我意识到自己是想超越旧躯体的界限来证明自己有能力离开。我们总是听人说目的地特别艰苦残酷,自然人无法独立生存,于是我就觉得有必要测试出身体增强能达到的极限。

不知不觉中,我希望将自己推上一个自然之躯无法生存的境地。如果我幸存下来也便证明自己已彻底改变,从而有信心在殖民世界大展宏图,独闯风浪。

好,我已经成功完成该计划第一步。我已令自己深陷麻烦之中,现在我只需要逃脱。

但如何逃脱?

我颅骨里有紧急无线电信标,只要有人把我从水里捞出去我就能激活它。但是这么做有些尴尬,显得我好像在环境温和的地球上都驾驭不了自己的身体,如果我求助,那又会有理由将我从星际飞船名册上除名。殖民者得自主解决问题,候补名单上多的是人——他们从未掉落悬崖,也没将自己卡在一堆岩石之中。

如果等到天亮然后向在海边散步的人大喊一声,那我也将落得同样的下场。

但寻求解决方案的决心并未出现,至少不是当机立断。风势渐弱,细雨绵绵,我的思绪变得冷静而清晰,当时的艰难处境压制住了内心的恐惧。

我必须从石缝中抽出腿,既然我搬不动石头,那么我只能挪动我的腿了。

我要挪动腿,但脚却卡住了,那我只能把脚丢下了。当我意识到这点时,内心无比平静。道理很简单,如果想要自由,必须付出代价。我再次想到寻求帮助这个选项,这样我就会保住脚并留在地球。或者,我可以选择失去右脚,去往星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