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侦探与侦探的父亲(第2/3页)

许多共同记忆都在拉扯他的潜意识,提醒他《先驱报》的那篇文章的存在,感觉就像害了头痛病。他想把这一切都忘掉。还好,与记者的交谈并未留在外记忆里,否则他准要像对待松动的牙齿一样,总去戳它、碰它。也算是小小的幸运吧。然后还有义人。回避这个念头难得多了。

他接到来自林的隔弗罗请求,不情不愿地接受下来,允许合租人看见自己。

“小伊?”林来自纳内迪峡谷的小镇,学的是传统动画。她的圆脸上写着关切,头发上还有颜料的污渍。

“怎么?”

“我读了报纸。我都不知道那些事全是你做的。我有个表亲就在斯基亚帕雷利。”

伊斯多没说话,他看着对方的表情,犹豫着是否应该弄清其中的含义,可这样做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

“真的,我一点儿不知道。不过你被弄上了报纸,我很遗憾。”她来桌边坐下,上身隔着桌子朝他倾斜,“你还好吗?”

“没事,”他说,“我得学习了。”

“哦。好吧,如果待会想出去喝一杯,你就叫我。”

“多半不会。”

“行。”她从桌上拿起一团布,里头裹着件东西,“你知道,昨天我想到了你,然后就做了这个。”她把包裹递给他,“你总是独处,我想你也许需要一点儿陪伴。”

他缓缓解开包裹布。那是个绿色的怪东西,挺卡通,跟他的拳头一般大。偌大的脑袋,外加大眼睛和触手。它在他手里动起来,一脸好奇。闻着略带点儿蜡味。白色的眼睛很大,瞳孔是两个黑点。

“我找到一份古老的化学-机器人设计,又往里面添了合成生化大脑。你可以给他起名字。还有,想喝酒了就叫我。”

“谢谢,”他说,“我很感激,真的。”今后我能指望的就是这些吗?怜悯?被误导的感激?

“别太拼命。”说完她就消失了,回到自己的隔弗罗背后。

伊斯多走回自己房间,把怪物放到地板上,开始思索平安京对王国建筑的影响。在这里更容易集中精神,因为周围都是他自己的东西:他父亲过去的两尊塑像、书、一台偌大的临时物质打印机。地板和书桌上铺满三维建筑草图,有些出于想象,有些是真实的建筑,阿瑞斯大教堂的微缩模型矗立在草图上。绿怪物躲到模型背后。真聪明,小家伙。外头的世界又大又坏呢。

他的同学大都觉得学习让人泄气。外记忆尽管完美,却只能给你短期记忆。无论哪个科目,深层的学识依旧需要大约一万小时的付出,可伊斯多并不介意。状态好时,他会一连数小时沉醉在纯粹的形态之美中,探索建筑的临时物质模型,用指尖感受每一个细节。

他唤出关于天台宗与大内里宫殿的课文,边阅读边等待现代世界从意识中消失。

你怎么样,爱人?琵可茜的库扑特吓了他一跳。随之传来的还有一股极度欣快的强烈喜悦。大好消息。所有人都觉得你很可爱,他们想让你再来。我跟母亲谈过了。我真心觉得是你自己疑神疑鬼——

他用力扯下缠结指环扔出去。指环在火星建筑模型间反弹,绿怪物赶忙躲到床底下。他猛踢大教堂,教堂的一部分分解成惰性临时物质,空中升起白色尘埃。他继续破坏其他模型,最终地板上满是尘埃和碎片。

他在废墟中坐了一会儿,思考该怎么把它们复原。但他的手始终拿不稳东西,而且似乎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拼到一起。

第二天是火星日,伊斯多照例去亡者之国见父亲。

他与其他哀悼者一起,默默走下反转塔漫长的旋转楼梯。一夜无眠,他的眼睛疼痛难忍。反转塔像水晶奶头一般挂在城市腹部,整个旅程期间都能看见城市的影子、看见城市的无数条腿以缓慢的上下起伏的节奏行走。每走一步,上方的平台都要移动、相互连结,将重量分布做优化处理。一切都被橘红色尘埃沾染。曾经是卫星、后来被内部的小奇点变成恒星的火卫一,它的光线给世界蒙上一层古怪的感觉,仿佛永恒的黄昏。

今早来的哀悼者没几个。伊斯多走在一个黑皮肤男人身后,简易太空服的重量压弯了那人的后背。

有时他们会在平台上遇见复活师,对方总是戴着面具,默默操控平台移动。下方默工的动作被尘雾掩盖,但卫墙却清晰可见。这些防护墙朝地平线延伸,界定出城市前进的路线,也将城市留在身后的新生命护在中间。城市过处,仿佛浓墨重彩的大笔划过,在它身后布满合成生化物和负责地球化改造的机械。与它的兄弟姊妹城一样,忘川也想将火星重新涂成绿色,到头来却总是逃不脱虎怖机的攻击。

反转塔底部有电梯等着他们。复活师发给每人一只领路的萤火虫,附带严厉的指示:必须在中午之前回到这里。一位复活师帮伊斯多穿好简易太空服。这套太空服是忘川自己的产品,用的虽说是现代可编程材料,却在时尚设计方面用力过头,采用了太多的黄铜与皮革,最后的成品仿佛古老的潜水服。手套太过蠢笨,他几乎拿不稳自己带来的鲜花。他们从气闸挤进电梯——其实不过是个平台,用纳米线吊着。电梯下降到橙色尘雾中,随着城市的步子前后摇晃。接下来,他们便到了火星表面,每个人都跟着自己的萤火虫,顶着大钟一样的头盔缓缓移动。

城市巨大的身躯高耸在头顶,仿佛更加笨重的第二层天空。平台交汇处有裂痕与缝隙,像发条机械一样缓慢移动。从这里能清楚地看见城市的腿,仿佛一大片多关节长杆,模样十分脆弱,似乎无法支撑城市的重量。天空坠落的想法让伊斯多很难受,过了一会儿,他决定把视线锁定在萤火虫身上。

他脚下的沙地已经被默工踩实——用它们的脚、履带和其他各种用于移动的部件。它们的身影无处不在。有的很小,匆忙从他脚边跑开,仿佛他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正从它们的土地上大步跨过。那些从事地球化改造的默工却比成年男人还大,一群群集体行动,在藻类与浮土上辛勤劳作。一个巨型默工大步走过,大地在它脚下颤抖;它像长了六条腿的毛虫,比摩天大楼还高,大概是去纠正城市某条腿的平衡,或者确保城市落地时地面安全可靠。伊斯多远远看见一个空气厂默工,它仿佛自带轨道的工厂,本身就是一座小城市,周围是无数飞行默工,铺天盖地般将它围在中间。萤火虫不许他逗留,领着他快步穿过城市的影子,来到前方,他父亲修建虎怖机防卫墙的地方。

他父亲现在十米高,长着长长的昆虫身体。阵阵碾磨声中,他钻进火星的风化层,借助化学处理系统弄出化成粉末的石头,加入合成生化细菌后就有了造墙的材料。他喙一样的嘴里流出材料,一打又细又长的胳膊动作飞快,将材料塑造成型,一层一层地建造墙壁。他的甲壳带着金属的色泽,在橙色光线下仿佛生了锈。他腰上有一处凹痕,一条新胳膊刚从这里萌芽:那是最近一次与虎怖机战斗留下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