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窃贼与乞丐(第2/4页)

“我没想逃,”我说,“我欠你一笔债。再说一切都那么熟悉——这就是我们该来的地方。但我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关于提贝美斯尼尔,查不到也没什么奇怪的,这里本来就是一层又一层的秘密。”我咧开嘴,“我敢说,过去的我肯定就在什么地方,看着咱俩直乐呵。说实话,没准咱们加起来也没他一半聪明。”

“过去的你,”她说,“被逮住了。”

“有道理。”我看看自己的临时命表,它是一小圈银环,用透明的带子缠在我手腕上。我喷射少许命时到长凳旁的造物机里,发丝粗细的指针移动了一毫米。造物机吐出一副深色太阳镜,我递给米耶里,“拿着,试试。”

“为什么?”

“好掩盖你那格列弗一样的神情。行星不是你的长项。”

她皱起眉,但还是慢慢戴上眼镜。太阳镜把她脸上的疤痕衬得更明显了。

“你知道,”她说,“我最初的想法是把你留在培蝴宁,让你暂时休眠,自己下来搜集感官数据,再把数据输入你的大脑,直到激活你的记忆。你说对了,我不喜欢这地方。噪音太响,空间太大,一切都太多。”她身体后倾,展开双臂,抬起双腿变成莲花坐姿。

“可他们的太阳很暖和。”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个赤脚男孩,约莫五岁,正从广场对面朝我挥手。他的面孔很眼熟。

米耶里朝窃贼微笑,同时告诉培蝴宁,你知道,等这事儿了结,我非杀了他不可。

不先拷打拷打?飞船问,你越发心慈手软了。

飞船在高空轨道,她们之间的中微子链接必须慎之又慎,才能躲过忘川疑神疑鬼的科技探测装置。这样一来,链接质量也就刚够满足正常交谈之需。

这不过是忘川的又一个让人烦躁的小缺点,比这更让她抓狂的问题还有的是:比方说持续的沉重感,再比方说松手之后物体固执地不肯留在空中。还有,尽管使用索伯诺斯特的强化技术令她羞愧,但她已经习惯了依赖它们,可保密也是任务指标之一,所以她别无选择。在豌豆茎太空港,外形像黑色甲壳生物的海关人员,一个默工,给了她临时隔弗罗外壳,同时附送一整套规定:严禁进口纳米技术、量子技术、索伯诺斯特技术,严禁携带足以储存基准大脑的数据存储器,严禁——她只好把自己的超脑皮质、量子石骨骼、摄魂枪和其他一切设为隐身模式,默默忍受各种不适。

公共外记忆数据有什么发现吗?她问,或者那位一直没现身的神秘联络人?

没有。培蝴宁道,魂灵儿正在全面搜索,但内容太多了。至于联络人,目前还没发现提贝美斯尼尔,也没有看起来像赌王的人。所以嘛,如果我是你,我会逼咱们的老男孩加倍卖力工作。工作换自由嘛。

米耶里叹口气,我指望听到的可不是这些。

到目前为止,唯一的好处就是人造阳光,它来自空中那个明亮的小点,那里曾经是火卫一。至少我在金星晒出的棕色皮肤很快就能恢复了。

“好掩盖你那格列弗一样的神情。”窃贼又说了一遍。

米耶里突然觉得晕头转向:一种压倒性的既视感压迫着她的太阳穴。该死的生物信号输入,佩莱格莉妮真的知道什么东西最能叫我抓狂。在奥尔特的时候,在她的柯多,她曾与另外两打人同住在一个冰洞里,那是颗挖空的彗星,居住空间比培蝴宁大不了多少。但那时的感觉也比现在这样强得多:通过量子脐带,随时意识到另一个人的思维与行动。她把大部分内容都过滤了,但时不时还是有想法和感受传过来。

她摇摇头。“好吧,”她说,“培蝴宁告诉我,这事儿我们只能用老式的笨办法:一直走,直到——”

她在对空气说话,窃贼已经不见踪影。她摘下墨镜盯着看,墨镜里肯定有什么鬼把戏,某种帮助窃贼溜走的现实强化功能。可那只是普通的塑料。培蝴宁!见鬼,他在哪儿?

我哪儿知道,我又没有他的生物信号链接。她几乎能听出飞船幸灾乐祸的语气。

“威屠。培克勒。撒阿塔纳。该死的黑神。”米耶里高声咒骂,“我一定要让他好看。”一对身穿革命白的夫妇拖着小孩从旁边经过,向她投来怪异的目光。她笨手笨脚地用意识操纵自己的访客隔弗罗界面,启动了私密模式。古怪的憋闷感表明,她在周围人眼中已经变成了占位符。

隔弗罗,当然了,我真蠢。她的记忆中有一道界线,分割开本地记忆体和外记忆。窃贼把几秒钟之前两人交谈的共同记忆传给了她,而她那原始的隔弗罗照单全收。我在跟记忆说话。

米耶里感到一阵强烈而尖锐的自我厌恶。很像她小时候得智能珊瑚感染那回,锋利的尖刺从牙齿里长出来、狠狠压进牙龈。卡尔胡不费吹灰之力就治好了她,可她总忍不住要用舌头去舔那些隆起。她咽下这感觉,精神集中到生物信号上。

这事儿并不简单,除非借助超脑皮质,但那样会被探测器发现。于是她努力集中注意力,关注自己的大脑与窃贼大脑相连的那部分。感觉仿佛试图与幻肢重新联结。她闭上眼、全神贯注——

“女士,行行好吧。”一个沙哑粗糙的声音道。她跟前站了个赤条条的男人,隔弗罗很周到地将他的私处模糊成一团灰色。他肤色苍白,没有毛发,眼圈发红,似乎哭了很久。他身上唯一的物件就是一只命表,厚厚的金属表带连接着清澈的水晶圆盘,挂在一只瘦骨嶙峋的胳膊上。

“行行好,”他说,“你从星星上来,只在这里度过些许奢侈的时光,随后便回到富饶与永生的世界。有福的人儿,请可怜可怜我吧。这一生我只余片刻光阴,很快就不得不开始赎罪。他们会拿走我的灵魂、将它掷进一台无舌的机器口中,让我连呼痛也不能——”

你还好吗?培蝴宁问,出什么事了?

米耶里想使用隔弗罗最基本的把戏——彻底隐私模式——将疯子从自己的视界中隔绝,同时也将自己从对方视界中隔绝,然而隔弗罗层却通知她说,她已经与另一个体达成隔弗罗合约,保证双方都能对彼此进行表面观察,持续时间为十五分钟。

她不知所措,只好告诉飞船:我面前有个赤身裸体的疯子。

他不是已经逃了吗?

“容我祈求你赐给我几秒钟,对于你只是无足轻重的一点点时间。我将向你揭露自己所有的秘密。我曾是国王宫廷中的伯爵,半点不假,真正的显贵。我并非你现在所见的模样,我曾拥有属于自己的机器宫殿,百万的魂灵儿供我差遣。革命时,我在萨希斯公爵麾下作战。你该看看真正的火星是什么样,老火星,只要几秒钟,我将让你看到这一切——”说到这里,苍白的长脸上淌下泪水。“如今我只剩几十个命秒,行行好——”米耶里骂骂咧咧地起身往前走。她纯粹是为了避开对方,却发现周围突然安静了——她来到了广场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