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昏时

一时间屋内寂静得厉害,过了会,头顶的木板被人踩得吱呀响,顾沉从楼上探出头。

“沈长风,”他叫那人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冷淡,“刚能从床上起来就出去鬼混,你也不怕死外头。”

原来这人叫沈长风,江绪在那张苍白轻佻的脸上停了停,没说话。

若没猜错的话,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出来的正是楼上那位姓顾的医者,放在云州绝对是个有名的神医。

怎会跑到这种地界开个小医馆?

沈长风似是早习惯了他这种做派,往一边刚收拾好的柜上一靠,仰头冲楼上眨了眨风流桃花眼:“这不是相信你的医术么!”

楼上没应声,顾沉懒得理他,只传来一阵阵哗啦声响,似是在翻箱倒柜找些什么。

一时又有些难言的尴尬之感。

沈长风突然抬头,对江绪挑眉一笑:“怎么,小郎君可是要抓药?”

变得倒是快。

江绪摇了摇头,往侧边让了点:“你不如……坐下先?”

他身后是一张藤编的摇椅,上头还搭了块素白绣竹的薄毯,跟医馆的陈设颇为不搭,原先看到的时候还觉得奇怪,现在想想,应当就是顾沉特意准备给沈长风的。

江绪这般想着,见沈长风仍旧没动,只是眼含笑意地跟自己对视着,不免觉得好笑。

明明都快厥过去了。

“你莫用这种表情看我,”江绪好心地又让开了些,“我不是来跟你讨那几个铜板的。”

其实顾沉说得对,这人的确不该到处乱跑,谁知道他会不会一不小心就咽气了。

沈长风的脸色惨白得似是死人,折扇啪地落地,他皱着眉朝江绪伸出手,语气虚弱:“我……站不住了。”

话音未落便双脚一软往地上倒去,江绪眼皮一跳,赶忙接住了沈长风,轻飘飘的,好似只剩一把骨头。

好事做到底,江绪搀扶着他坐进摇椅里,沈长风虚弱地对他一笑,道了声谢。

“先前在茶馆没发现,”江绪眼神落在他腿上盖着的薄被上,“你的腿也是被人重新接起来的。”

沈长风淡淡一笑,不以为意地挽了挽袖子,露出苍白小臂上的狰狞刀疤:“是啊,不光这腿,我的手也是被顾沉接起来的。”

其实也不是不能治,江绪在脑中寻找了片刻,便想到了好几种可以用的灵药,在无极宗都跟糖豆差不多,人手一壶。

可惜下山的时候走得匆忙,什么都忘了。

木阶上传来点脚步声,是顾沉提着两个药包下楼,对江绪道:“别理他,装的。”

“啊,”江绪愣了愣,“但他这副身躯的确虚弱。”

沈长风瘫在摇椅上装死,顾沉顶着张木头脸将药包往桌上一搁,同他解释:“虽伤得重,但以顾某的医术,不至于让他现在还随时会厥过去。”

江绪却觉得古怪:“你的医术,不像是在云州习的。”

凡俗之地不可能有如此高深的医术传承,若他推测的不错,顾沉此人应当接触过与修道有关之事。

“其实我也好奇,”沈长风突然插口,慢悠悠地叹道,“为何顾沉一人,堪抵千百医者。”

顾沉微微皱着眉,轻轻敲了下桌案:“闲着没事,就上去把药喝了。”

沈长风重新闭上眼,哎呀了声,敷衍道:“晚些,晚些去。”

江绪夹在他们中间尴尬地笑了笑,对顾沉点点头:“那我先告辞了。”

顾沉却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递到他面前:“少侠远道而来,云州不似来处,此药可除湿热之气。”

江绪愣了愣,心照不宣地收了东西,诚恳道谢:“顾先生医术高明,实乃云州难见。”

他自然明白顾沉的言下之意,也算是解了点困惑,那沈长风倒是好运气,再给顾沉点时日,说不定真能治好他。

“可惜云州贫瘠,根本没什么灵材灵草,勉强治好了也只能当个普通人,”江绪轻声叹道,“也不知他是怎么变成这般的。”

身后传来顾沉模糊的语句:“才醒来没多久,如今还能睡,你也是个能人。”

沈长风似乎是笑了声,回道:“春困秋乏夏打盹,人之常情嘛。”

街上行人熙攘,吆喝声不绝于耳,江绪立于角落观望了会,在微热天气中弯了弯眼,随意寻了个方向行去。

“日行二善,”他盘算着,心情颇好,“云州真是个好地界。”

……

日头半落时,天地间阴气骤生,孩童早已归家,只余昏金湖面在风中懒洋洋泛着涟漪,其上飘着支无人小船,如无根之萍般随风而动。

正是一副极好的夕阳归巢之景。

无人小船中却突然传出声惊讶的轻咦,船舱内探出张生得极标致的脸,琥珀瞳直直望向岸边垂柳:“都说云州灵气稀薄,为何这个时辰,阴气却如此浓郁?”

正是闲来无事的江绪,他眼中的天地混沌一片,清气浊气交裹缠绕,虽然比不过中州明州等地,但也比白日要明显许多。

“连那颗柳树都有了点精怪的气息,”他讶异地收回视线,喃喃自语,“云州有些古怪。”

若是换做严绥在此,应当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行,江绪迅速掐灭了心底的这点想法,都一个人出来了还想着事事靠严绥,能有什么长进!

手却不由自主地朝袖袋中摸去,凡是大宗大派弟子,皆会有能与师门通讯的灵器,无极宗的名牌便是有着这种能力,江绪摩挲着玉牌上浮雕的篆字,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

“现在也不知是何种情况,”他思忖着,终于从船舱中钻了出来,“联系了师尊说不清楚还要被说一顿,不如先去探探虚实。”

再说了,要真有什么大问题,瞧这情况也不会是近年的事情,更加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传到中州。

江绪一边思索着,一边重新在岸上落了脚,街上已经冷清起来,只遥遥地传来些热闹动静。

没记错的话,那块白日时也是人最多的。

有孩童在街巷中奔跑,身后某家院门敞开,传来女人的呼唤:“依宝!该回了,再不回,晚些被隐山里的妖怪抓走了,我可不去寻你!”

“阿娘骗人!”孩童咯咯笑着,回头做了个鬼脸,“隐山里的妖怪早被仙人除了!”

江绪缓缓停住了脚步,眼神悠远地落在街巷中,心中突然微微一动。

修道中人很少有俗世中的亲人,有也是自小就出生在宗门中的天生道种,程阎便是这类人。

但更多的,还是被领回来的孤儿,譬如雅,又譬如江绪自己,在没遇着简楼子之前,他父母双亡,是被自己的哪个亲戚用五袋米卖到山上充作炉鼎的,对于此情此景倒是觉得有些新奇。

毕竟无极宗里也几百年没添过小孩了,而程阎小时候就天不怕地不怕,只会被长老们满山头撵着跑,从没有过如此温情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