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五章

唐烟烟等了许久, 沉默的陆雨歇才道了声“好”。

简简单单一个“好”字,却似能道出无尽心酸。

得到他的承诺后,唐烟烟像是终于卸下重担, 再抵不住身体的疲惫,她在陆雨歇怀里沉沉昏睡过去。

她睫毛还湿润着,残留着未干的泪意。陆雨歇有下没下地, 轻抚唐烟烟乌黑柔顺的发, 一双眼睛如同凝了墨汁, 不见丝毫光亮。

一只鸟倏地从窗前飞过,惊起枝叶簌簌。

陆雨歇呆滞的眼神逐渐恢复神采,他动作迟缓地低下眸, 静静望着怀中女子的睡脸。

纵使千怕万怕, 他最害怕的事,果然还是会到来。

她仍要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唯一令陆雨歇感到欣慰的是, 离开并非唐烟烟本意。她是愿意留下,同他日月年相守在一起的。

时间如流沙般逝去, 晌午日头炽烈,陆雨歇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眼睛被明光刺得生疼。

他抱着唐烟烟,维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已经好几个时辰。

黄昏时分,陆雨歇似是忽然想通,笼在他心头的阴霾也一扫而空。他仔细替唐烟烟整理着鬓发, 笑得莫名开怀。

“烟烟, 你既不舍离开, 那我便将你留在这里, 好不好?”他在她耳畔低喃,眸光缱绻,声音极轻极柔,“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你留下。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天色渐暗,霞光旖旎,晚风也温柔。

男子笃定的嗓音,散落在天地,日月星辰,皆可为证。

自从与陆雨歇坦诚相待,唐烟烟便不必诸多避讳,他们相处得愈发和谐,那种似有若无的隔阂也彻底消失殆尽。

可惜好景不长,只过去五天,阵法的力量再次来临。

唐烟烟当时正在曹娘子家学做鞋靴。

为贴补家用,若水村的娘子们时常做些绣活,拿到集市上卖。唐烟烟闲来无事,也生出几分跟着她们学绣活儿的兴致。

她手里这双绣有劲竹的雪白靴子,便是为陆雨歇特地做的。

离开这个时空前,唐烟烟总想为陆雨歇留点儿可作念想的东西,她盼他日后快乐无忧,也愿他重获真正的自由,所以这每一针每一线里,都倾入了她最虔诚的祝福与祈望。

可一想到别离,唐烟烟还是难掩伤感。

失神间,针尖错位,一股刺痛从指腹传来,浑圆的血珠渗出伤口,唐烟烟正要去拭,那股熟悉的撕裂感,已狠狠朝她袭来。

唐烟烟强忍头晕目眩,对一边聊家常、一边做绣活儿的娘子们道:“几位姐姐,我身体突然有些不适,今天就先回去,改日再来叨扰。”

语罢,唐烟烟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将曹娘子等人关切慰问的话语通通抛在脑后。

曹娘子愣了愣,等反应过来,立即起身追上去:“唐妹妹,你还好吗?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几位娘子也跟着放下手里绣活儿,眸露关切。

唐烟烟没听清身后传来的话语,她一路扶着墙,踉跄奔出院子。视野里,花草树木全在晃动。

唐烟烟艰难地靠近篱笆门,恍惚间,她似看到一抹黑影杵立在门外,此时闪避已是来不及,唐烟烟直直撞了上去,然后被一只结实有利的手揽入胸膛。

熟悉的松雪冷香萦绕在鼻尖,唐烟烟高悬的心终于落下。她鼻尖涌起几丝酸涩,这一刻,她心中竟莫名生出几分委屈和脆弱。

陆雨歇被那双湿漉漉的眼一扫,心顿时柔软得一塌糊涂。他能感受到唐烟烟的依赖,还有难过与无助。

“没事了,”陆雨歇轻拍了拍唐烟烟的头,俯身将她拦腰抱起,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别担心,不会被她们发现。”

许是陆雨歇在侧,哪怕身体承受着剧烈的撕扯感,唐烟烟也有种找回主心骨的安全感。

曹娘子等人刚追出门,就意外撞到这羞煞人的一幕。

这般情形,到底不好调头就走,陆雨歇略侧眸,向曹娘子等人道:“烟烟有些不适,我们就先失陪了。”

他表现得彬彬有礼,语气里的急迫却怎么都藏不住。

这些娘子知道陆郎君素来爱护娇妻,况且唐烟烟的身体也是真的危急,其中一个娘子连忙道:“没事没事,你快带唐妹妹回去休息,我们晚些时候再去看她。”

陆雨歇略颔首,抱着唐烟烟疾步踏出农家院子。

一离开曹娘子等人的视线范围,陆雨歇便默念法诀。身形一闪,他们已从郁郁葱葱的乡间小路,回到暂时落脚的家。

陆雨歇刚把唐烟烟放到竹榻,她便痛得不自觉蜷缩成一团。

冷汗早已濡湿额发,她面颊煞白,毫无血色的唇瓣被咬得殷红。那纤细的手指又变得透明了,从指尖往上,一点点蔓延,很快,连手腕都开始消失。

这样震撼的画面,是陆雨歇第二次亲眼目睹。

他急急去握唐烟烟的右手,仿佛只要用力握住,她就不会继续消失,然而她身体的透明化并没有因此而停止。

陆雨歇鼻尖渗出细密的汗,一个个以“困”为主的法诀,被他接二连三释放出来,一层又一层,它们把唐烟烟毫无缝隙地包裹住。陆雨歇以为,只要把唐烟烟守在他精心铸建的堡垒里,就能抵御那股来自神秘的力量。哪怕他不能完全与之抗衡,至少能起到一定效果,陆雨歇原本是这么想的。

他首先要做的就是争取时间,然后再慢慢了解它的特性,最后逐一破解。

可他天真的想法在事实面前,竟脆弱得不堪一击。

无论多么高深稳固的困阵,都无法护住唐烟烟,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消失在这个世界,无计可施。

痛苦似乎永无止境,唐烟烟就像一条匍匐在沙滩被暴晒的鱼,窒息感从四面八分涌来,将她从头到脚湮没。

这次的浪潮格外猛烈,唐烟烟感觉她似乎快要承受不住了。迷迷糊糊之际,唐烟烟忽然看到站在竹榻旁的陆雨歇,他低着眉,神色怔忪又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他腥红的眼睁得极大,眼瞳却已失去焦距。

天大地大,此时此刻,仿佛独他伶仃一人站在黑暗里,他清瘦的脊背,像是即将被疾风骤雨压垮。

唐烟烟知道陆雨歇在难受什么。

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怨自己不能帮到她。

不是你的错,不要责怪自己。

唐烟烟动了动唇,想这么告诉陆雨歇,可她却说不出一个字。

看着陆雨歇脆弱无助的模样,唐烟烟痛得麻木的心,突然又恢复了知觉。

她不该让他承受这样的压力和痛苦。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陆雨歇还如此年轻,他是一株历经暴风雨,在百般摧折下艰难活下来的小树。他的根基不够粗壮,他的枝叶不算丰满,他的人生才启程,没有足够的阅历磨炼出从容不迫的冷静。所以他慌了,他害怕了,他因不能留住她而备受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