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悲问何所以(二)

中峰局势不容乐观。

大修罗咒在武陵苍山中硬挤出一条“开天辟地”之道,然而这条道随着燕赤城的离去正在逐渐弥合,熟悉的哭喊和哀叫,以及连绵不绝的尸婴啼泣,再度缓缓响起。

岑蹊河站在谢秋石身侧,两人立于峰顶,朝桃源渡口、武陵山下的方向看去。

谢掌门面色仍然苍白,嘴唇更是淡到几近无色,幽深的双目中却无几分疲态,让一边看着眼前景象,一边将百花谷的见闻三言两语徐徐重述了一遍。

岑蹊河道:“所以祝百凌所说,金缕衣中所掺杂的‘生魂树’的部分,便是那死胎的精血?”

谢秋石轻飘飘地点了点头,摇扇道:“祝百凌要亲身孕育一棵新生的‘生魂树’,可‘生魂树’是三界间的一道法则,而她只是一棵千年碧桃,又如何能以俗身承孕天地?她一个人不行,便只好借助他人,她要叫天下人共同穿上服下鬼胎残体,献出精血灵髓,才能勉强寄生而活。”

“如此说来……纵使当年与燕仙君未有争执,她恐怕也无法诞下胎儿,”岑蹊河喃喃道,“既然这样,天帝又做什么非要屠尽桃源村?”

“秦灵彻不在乎祝百凌腹中鬼胎,也不在乎祝百凌的性命。”谢秋石叹道,“他想要警示、想要拿捏住的,至始至终只有一个人——那人不是祝百凌,也不是我。”

他说完便沉默了片刻,岑蹊河轻嘘一声,继而哑口不言,心道:仙家中事,终究不是凡人可以置喙的了。

过了良久,谢掌门打破了沉默。

“黛岚呢?”谢秋石似乎忘了方才的交谈般,懒洋洋地舒展开眉眼,半边唇角一卷,牵扯出个淡淡的笑来,“清丰在和四大门派打太极,他又去忙什么了?”

岑蹊河没有应答,抬起手臂,白袖招摇,他遥遥指了指“大修罗道”中御剑而行的余黛岚。

谢秋石顺势看去,只见余峰主一身青衫劲装,踏剑穿梭在行尸走肉间,左右手中两柄短匕,撩拨挑刺开抓攘不休的众星官,如猎隼般精准地找出混杂在人群中的老弱妇幼,将他们带出重围。

“黛岚不适合动脑子。”岑蹊河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笑道,“让他去做点体力活吧。”

谢秋石哼笑一声,抱臂相看,眼见余黛岚神情板正、目光笃定,一身磊落青衫流星飒沓,便忍不住居高临下抛了个媚眼过去,果见余黛岚下意识一个纵跃,颧骨涌上一阵绯红,左拥右抱几个小孩,踏着剑摇摇晃晃飘上了峰顶。

“谢掌门。”余黛岚拱手道,目光甚至不敢触及谢掌门胸部往上一寸,脖子根还有点发热。

谢秋石嘿嘿一笑:“黛岚,怎么几天不见,孩子都有了?”说着目光滴溜溜往他周围晃了圈:“还是三个。”

“掌门说笑了。”余黛岚挠了挠头道,“武陵将有一战,无辜死伤,越少越好。”

他拍了拍身侧二三小孩,言语简略地跟谢秋石介绍道:“晓峰、启杉、润宇。”

谢秋石瞟了眼,“哦”了声点头道:“记住了,王大、倪二、瓜娃子。”

余黛岚:“……”

三个小孩对着谢秋石怒目而视。

晓峰启杉瞧起来大些,约莫十一二,最小的润宇只有七八岁,腿脚受了伤,走不灵活,余峰主托着他的屁股把他半抱起来。

谢秋石笑道:“黛岚,还能撑多久?”

“半天。”没等余黛岚开口,岑蹊河已道,“燕仙君如果能在天黑前回来……”

“总不能全靠着他。”谢秋石摇头打断,“你当他是武陵镇山石吗?一挪屁股堂堂第一仙门三峰十七洞就要被一群朝廷命官撕成碎片?”

岑蹊河叹道:“谢掌门有何想法?”

“封山。”谢秋石道。

“谢掌门?”余黛岚大惊。

“你们这些名门仙山,都有护山大阵把?”谢秋石挑了挑眉,“没跟我说武陵没有?”

余黛岚惊疑不定,岑蹊河蹙眉不言,三人跟着谢秋石,一路不知不觉间竟然已走到了武陵山门口那笋状耸立的石碑前。

石碑鬼斧神工高耸入云,上头四个大字“武陵桃源”笔墨如昔,银钩铁划,百年不变,谢秋石却微微晃神,只觉自己每次看到这番景象,心境都从不相同。

岑蹊河道:“武陵的护山大阵,便在此石碑之中。”

余黛岚讷讷:“师祖从前说过,石碑立,桃源在人间,石碑断,桃源无处寻。”

“我知道。”谢秋石忽然道。

岑、余二人皆露出讶然之色。

“纵使是修仙之人,要斫断这块石碑,也不可用仙术,不可降雷霆,需得一刀刀、一斧斧将它凿开了,劈断了,才能让偌大一座桃源津从人间消失,百年不显现于世。”谢秋石轻声道。

岑蹊河怔然:“你又从何处得知?……”

谢秋石勉强地指了指脑袋:“灵光一现。”

余黛岚忽然踟蹰道:“若是我们斫断石碑,避世而去,外头这些人怎么办?”

谢秋石莞尔:“可能会回去百花谷,找他们的亲娘?”

岑蹊河瞪了他一眼。

“祝百凌并不想殃及无辜。”谢秋石道,“如她所说,每个穿上金缕衣之人都心甘情愿。”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管这些了?”余黛岚皱眉道,“从此闭山不出,与世隔绝?”

谢秋石没有应答,用扇柄敲击着手腕。

岑蹊河打量了他一眼,只见谢掌门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绪,乌亮的眼中涌起一阵阵暗淡的光,忽明忽灭,像是阴晴不定的天空,他忍不住问道:“谢秋石?”

谢秋石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遥远的记忆像飞驰之箭般击中了他,与地牢里胡言乱语恐吓燕赤城时不同,与百花谷随口编造欺骗祝百凌亦不同。

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眼前的云雾般缥缈的景象——

他看到自己背靠在石壁上,眼前有一片盛春之景,桃花遍地,芳草连天,但身后却传来石壁的冰冷,寒气像是冰水般漫上来。

“谢秋石。”眼前有个漆黑的人影逼近,“你想要什么?”

他听到自己翘着唇角信口开河:“我想留在武陵啊。把屋子和坟墓都造在里面,在里面教很多徒弟——这里面四季如春,没有仙、没有鬼,只有吃不完的桃子,看不完的桃花,还有帮我捶腿的小孩——我要进去把自己埋了,然后再也不管外边的破烂事儿。”

那人定定地盯着他,走上前,像一团铺开的阴云般将他整个笼罩在里面:“那我呢?”

“谁管你啊。”谢秋石撒娇般笑嘻嘻地道,声音里却带着些微的疲倦,“你既不听话,又爱欺侮我、逼迫我。等我斩断这块石头,沉入地底,和我的徒子徒孙在山谷里颐养天年,你就再也找不到我啦,秦灵彻当然也找不到我,我马上睡个好觉,然后很快把你们全部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