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因果

白玉雕像放进庙宇的第二年春天, 战火暂熄,落花台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山市。

因为神木总是半枯半荣,华盖如云, 没有寻常草木的花期。而见过神木的人都说, 缀满枝头的花有点像凡间的红杏。

那时候的东江边, 也就是后来梦都所在的地方有一座山,叫做亭山, 那里的杏花林绵延十里,每年三月开得最盛。

于是人们以亭山杏花为据,给神木定了个花期, 挑了三月初三这个好记的日子作为山市伊始。

人间第一场落花山市上灯时, 乌行雪是看着的。

他隐着身形倚在神木边, 垂眸看着蜿蜒的山道自傍晚开始有了亮色, 一串灯笼接着一串灯笼,一捧烛火续着一捧烛火,一直延续到群山尽头, 几近天边。

他依稀记起了当时的心情……

看着山市里行人如织、话语声嘈嘈切切,他是惬意且欢喜的。

他生于这里,又因为一些缘故眷恋这里。他希望这落花山市总是这般热闹, 一年比一年热闹,成为人间一处极好的地方, 聚集着天南海北的来客,声名远扬。

因为这里越是热闹,那位少年将军转世后便越有可能慕名而来……

这心思他惦念了太久, 几乎成了习惯。

哪怕后来神木被封、庙宇不再, 他也没有改掉这个旧习。

他从未与人说过最初的原因。只要提到落花山市,他总会说:“那里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热闹得很。”

直到今日,乌行雪握着玉雕看向身边的人,怔然良久叫了对方一声:“萧复暄。”

萧复暄还攥着他的手腕,目光落在神木玉色的花枝上,有一瞬间的出神。他闻言眸光一动,朝乌行雪看过来。

那个刹那,乌行雪确实生出过一丝冲动——

他有点希望对方想起当年的事,想起那个玄雷乍动的秋夜在神木底下说过的话。如此一来,他就能指着满树的花笑着邀个功,说:萧复暄,你想看的花。

可那一夜之于对方而言,其实很痛苦吧。

他在战火中伤过多少人,又为多少人所伤?他的国都、家人、同僚可能都消散在那些满是风烟的长夜里了,他走向神木时穿过的那片荒野上有多少亡魂,哪些是敬他的,又有哪些是恨他的。

还有天雷劈骨、肉体殁亡时,会有一瞬间的不舍和孤独么……

只要想到这些,那些隐隐冒头的冲动就皆不见了。

还是别想起来了。

乌行雪心想。

于是他张了张口,又哑然一笑,最终只是平静道:“你看,神木开的花。”

他说完便敛了眸光,不再看萧复暄,免得那点忽闪而过的遗憾被天宿上仙觉察出来。

谁知他刚转开眼,正要倾身将玉雕放下,就听见萧复暄的嗓音沉沉响起:“乌行雪。”

“神木是你么?”他说。

乌行雪一顿。

萧复暄道:“他们说了,玉雕不能碰,除了神木自己。”

乌行雪转头看向他。

“你也说过,你生在落花台。”

乌行雪依然没吭声,就那么看着他。

“我……”萧复暄停了一下,朝那玉雕上倚着树的少年瞥了一眼又转回来:“是那个白将么?”

乌行雪生怕萧复暄想起了什么,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又在心里悄然松了一口气——应当只是猜测,不是记得。

他放了心,便开口答道:“他们说话颠三倒四,含含混混,不能全然当真。不过你为何问我,我应当是这里最糊涂的一个。”

萧复暄却垂眸看着他,片刻后开口道:“你并不高兴,像是想起了一些事。”

乌行雪僵了一下。

又过片刻,他看见萧复暄微微低了头,抬手用指弯碰了碰他的脸,温温沉沉地问道:“为何会开花?”

……

堂堂魔头,忽然没了话。

那一瞬间,遗憾也好、可惜也罢,万般滋味倏地没了踪影。倒是另一个念头没头没尾地闪了过去——这天宿上仙在仙都怕不是个祸害。

乌行雪正要张口回他,忽然听到了一阵躁动。

他和萧复暄同时一愣,转头朝躁动来处看去,就见那些倒吊者耸着鼻尖,似乎在嗅着什么气味。他们所冲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那玉雕。

如此一来,乌行雪也轻嗅了几下。

这庙宇间确实有股味道散了开来,像是……血味。

他起初还有些纳闷,目光扫过玉雕时忽然记起来,当初这玉雕里注过萧复暄上一世的血。方才玉雕忽然苏醒,那股血味便慢慢透了出来。

而灵魄向来敏感,闻见了也不稀奇。

奇怪的是他们嗅到那血味后的反应……

就见那些倒吊者一边耸着鼻尖,一边露出迷茫的表情,似乎在竭力回想什么,却没能即刻记起。但咕哝声却如潮水一般蔓延开来。

“这味道……”

“血味我似乎在哪儿闻过。”

“是啊,好熟悉。”

“我也是,我也觉得有些熟悉。”

“可是……在哪儿闻过呢?”

……

他们不断议论着,吸气的动作越来越明显,模样也显露出几分诡异。

“他们怎么了?”乌行雪不解,但他直觉有些不妙。

那血来自上一世的萧复暄,而这些倒吊者皆来自于落花山市。落花山市是在白将死后才有的,不论这些人是哪一年在山市落的脚,都不该对这血味有什么反应,更不该觉得“有几分熟悉”。

但他忽然想起先前萧复暄说过的一句话:凡人以灵魄生死轮转。

居于落花山市的,是他们这一世的肉·身,肉·身一世归一世,自然不可能跟上一世的萧复暄有什么牵连瓜葛。但这里不同,这些倒吊者是灵魄,灵魄不管轮转几世都不会变,始终还是当年那个。

想到这一点,乌行雪面色一紧。

就听萧复暄忽然开口:“玉雕里的血是你的么?”

乌行雪下意识道:“不是。”

答完他便“啧”了一声,有些恼。

这不就变相承认他想起一些事了么?

不过眼下形势并不太妙,萧复暄也没多言,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道:“那就好。”

乌行雪一愣:“为何这么说?”

萧复暄道:“能让灵魄记住的,绝非好事。”

乌行雪心头一跳,正要问,就听萧复暄又道:“凡人死后不会有上一世的记忆,剥离出来的灵魄也是如此,倘若依然残留一些印象,必定是极深刻之事。”

他顿了顿,沉声道:“多半离不开死。”

不用他再多解释,乌行雪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想来十分好懂——于已死之人而言,总是死的那一瞬间记忆最为深刻。那既是最后的一刹那,也常常是最痛苦的一刹那,而痛又总比欢愉长久。

这些倒吊着的灵魄因为是生生抽离的,记得这一世的事十分正常。若是记得再之前的事,恐怕……真的只会同“死”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