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并不知道建起青远需要用多久,却知道毁掉它却只需朝夕。

斑驳的城墙下,堆积着的无数山匪尸体仍在,被纷杂脚步踏得碎了,一地狼藉。那原本黢黑无尽,望不见底的城门门洞如今只显得阴暗潮湿,一眼便能望见内里一城的碎砖乱瓦。

而那原本重叠交织、笼罩着一方晴空的结阵也已无踪,更没了其中幢幢鬼影。

一派荒芜的街道上,举目望去,四处皆是被剑风刮擦出来的深深印痕,幻彩琉璃碎落一地,仿佛一地斑斓彩砂。

沙沙踩着满地细碎的琉璃,三九背着一个半破的旧竹篓,独自在片片废墟中蹿来踱去,弯身捡起一块砖、拨开一片瓦……

手握着半块红砖,他直起身来,左右张望了一阵,兀自嘀咕几句,试探性地把那砖摆在了残缺半边的屋墙上,果然见缝隙都对上了,正正合适,便啪地一拍手心,无比得意地点了点头。

距他们离开沁园,回到青远又已过了半月。

鬼君在时,总爱笑说“快活不知时日过”,可原来煎熬的日子,也好像会转瞬即逝一样,懵懵地,便已过了许久。

这半个月以来,仙君日夜流连于后山山洞之中,专注于那血池祭阵,他一只小鬼,在旁帮不上忙,亦没别的事可做,便干脆担起了重修青远的重任,一点一滴地将青远拼回他记忆中的模样——当然可以让仙君挥挥衣袖,令清风相助,可他却还是更愿意自己来,毕竟……

若是鬼君回来见着了,定会开心,夸奖他呢!

一想到鬼君的夸奖,便感觉手脚都有了力气,三九深深大吸一口气,片刻不停地又扶正了一台倒塌在地的木制机架。

机架挪开,扬起飞尘无数,一抹陷落在泥中的暗黄颜色蓦然入了他的眼,是一张污损了的符咒。

无不惊喜地低低轻呼一声,他忙不迭地拾起那枚黄符,托在掌心仔细瞧过。

这是一张返清度化符,可以将世间亡魂安然送入地府——如若上面的朱砂符画颜色淡了,便说明用过了。当然不是那些宗门人所画的——他们哪有这份善心?这是仙君之前在青远时画就的,当时只道是信手,不想却给青远满城亡魂留下了一条退路。

可笑那些宗门人无论做些什么,都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百姓……若真是如此,怎不将城墙处那些山匪的尸首都拾掇干净,好生安葬,免得教百姓途经此处见了心慌?哈,怕是只急着争功德,便都一股脑冲进城来了吧。呸,真是虚伪!

满带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三九认真瞧着掌中黄符,再三确认过符上的朱砂墨色已经淡了,方才弯眼笑了起来,轻轻抚了抚那枚纸符,絮絮叨叨地念:“好的,好的。小荷、阿蓝、大安……大家来世,都投个好人家,不用再做工啦!——”

这般自娱自乐地念着,他嘴角笑意又渐渐垮了下去,一阵心酸。

虽然心中不舍,但他的友人们尚有重入轮回的机会,多少能给他些安慰,可他鬼君……

一想到鬼君,鼻间的酸意便一刹扎进了心底。他慢蹭蹭地停下了动作,一阵怔然。

自那日在聚沧山上大哭一场之后,他便时时强忍着,唯有仙君不在旁边时,才敢放胆流露出一些伤心。

明明鬼君跟他保证了没事的,终却……

如今仙君也常与他说没事,可是……

可是他们回到青远已过了半月有余,仙君日夜耽于那方山洞中,设法为那一魄聚起形体,却不见有何进展,若是……

不敢再深想下去,他狠狠一抽鼻子,自我安慰地拍了拍自己的肩,学着鬼君的语气对自己道:“安心安心,一定无事。”

鬼君可是答应过他,待一切尘埃落定后,要带他回一趟红岭去的!

自己给自己强喂下了一颗定心丸,他不再去深想若是鬼君再回不来了将会如何,反倒轻轻哼起了小曲,马不停蹄地接着收拾了起来,口中自言自语地道:“等鬼君回来了……定会开心呢。”

微风徐徐,自西吹到东,日影亦渐渐偏斜。

不出半日便拼凑整理好了小半片废墟,成果可谓斐然。看着眼前初见规模的小半间琉璃制坊,三九沾沾自得地长舒了口气,又转眼望向了制坊外依旧萧索残破的街道。

没了结界笼罩,青远不再是那副永是晴日的模样,山上云气湿冷,吹在身上,颇有寒意。遥遥远望,还能看见山外村镇处扬起了缕缕炊烟。

被那丝缕炊烟所提醒,他探出身去,仰脸看了看日头,果然已近晌午。

若是鬼君还在,这时便该使唤仙君去买些吃食给他……

分明他已是阴魂了,不会饥饿,无需进食,可鬼君却仍总当他是普通孩童,不顾流程繁琐也要让他一尝各样小食……

——咕嘟。

腹部似有异响一动,三九蓦地一愣,慢了半拍才疑惑地抬起手来,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是他过于思念鬼君,以至于出现幻觉了么?他一个鬼魂,怎么……竟会有几分饥饿之感?

自那日聚沧山突变,他伴着仙君一路奔忙,回到青远后又各自忙活,谁也无心再折腾吃食……呃,许是太久没尝到食物的滋味,以至于让他有些嘴馋了?

他迟疑地皱着眉头,拿手按着小腹凝神等了片刻,果然再没感到饥饿。

……莫非当真只是错觉?心中满是莫名,他摇摇头,取下了背在背后的竹篓,“唔,管他呢,待会儿问问仙君去!”

竹篓中张张黄符交叠,皆是方才在各处拾回来的,其中不少符上的朱砂墨色尚还十分鲜艳……他垂下眼,用力抿了抿唇,一一挑拣出其中朱砂色淡的几张,嘟囔着仔细数过:“一、二……六、七……加上昨天算的八十二……”

掰着指头反复算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得出了一个总数,虽然仍与青远亡魂的数量相去甚远,但多一张,便是多一份宽慰。他咧嘴捏着那一沓薄符,发自内心地笑眯了一双圆眼,将竹篓重新背好,兴高采烈地向后山奔去——

后山山洞内,血池祭阵旁,澎湃得晃眼眩目的灵光依旧满溢。

四周淡蓝灵光满目,足下各类古籍散落一地,谈风月静静伫立其中,面上再寻不见他一惯持着的冷静淡然,反倒显出了几分彷徨无措。

眼前的祭阵仍在自顾运转,内里徐徐回旋的血液鲜活微温,流动不息。

那枚金红光团就空悬在血池源流处,不再似往常般会挣扎滑动,要寻一寸肌肤与它相贴,而是只微微起伏着,仿佛正轻浅呼吸。

一切远没他想象中顺利。

这半月来,他尝试过无数种方式,掐诀、念咒、设阵、古今各样术法……甚至试过直接将那光团以蛮力摁入血中,结果却都是一样——无法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