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第2/3页)

“渊儿带我来的。”

秦曜常因她提到另一个名字而感到不快,脚下的波澜也动荡起来。

“这池子终归是小家子气了些,等回京,我给阿姊在南山建一座院子,再引温泉水过去,阿姊想什么时候泡,便什么时候泡。”他若有所指道:“阿姊这般的美人,怎能没有一座金屋?”

秦秾华笑而不语,他继续说道:

“阿、阿姊……你别管秦曜渊了,别说他的身世迟早要惹祸上身,便是没有这些,他身上有异族血脉,朝臣和百姓也是断不可能让他上位的。你、你怎么会偏偏选了他呢?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登极的可能!”

他的左手往一边摸去,想要握秦秾华撑在鹅卵石上的那只手,然而没等他摸到指尖,那只手已经缩回了袖中。

他抬头朝她看去,她依然露着淡淡的微笑。

明明近在咫尺,她那如神俯视世间的神色,却让他觉得遥不可及。

他喃喃道:“阿姊……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不等她说话,他道:“我知道……你和其他人一样,都看不起我,都看不起我,就因为……我是宫女生的。但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都后悔今天看不起我……”

他越说,身子越歪,当他无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而不得不已手肘撑地时,他终于觉出一丝不对。

“阿姊……我是怎么了?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别忘了,父皇母后,还有我的母妃,他们都在山下……秦曜渊的把柄,也在我手里,我不松口,你永远也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你若杀了我……你若杀了我……”

秦秾华没有看他。

她凝目望着山下的灯火,轻声说:“常儿,你听。”

秦曜常努力提起精神去听,山下远远传来哗然和兵器甲胄所压的沉重脚步声。毫无疑问,山下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且还是足以惊动整个营地的大事。

“父皇母后,满朝文武,怕是谁都没有心思来寻你了。”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秦秾华笑了,用脚拨动一池暖水。“我在做什么,常儿不是看得见么?”

秦曜常忽然暴怒,将仅剩的全部力气用于这锤在地上的一拳。

“你到底做了什么?!”

湿润温热的泥土纷飞,秦秾华微笑着,眼也不眨。

“只是孔敏学幸存的小女儿告御状而已,常儿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为何如此惊讶?”

他一愣:“告御状?她不是……”

“她不是走水路上京了么?”秦秾华替他说完剩下的话,他呆了一会,反应过来,怒声道:“你骗了我——”

“你自己偷听墙角,听得不准反来怪我?”秦秾华笑道:“也多亏了常儿在暗中为我忙活,无形之中,帮了阿姊好大一个忙呢。要不是你,我还真的想不到什么方法,突破穆氏布下的天罗地网,把孔敏学的小女儿活着送到父皇和朝臣面前。这一切,都多亏了你呢。”

“你诈我……”

秦曜常咬破舌尖,用疼痛来保持大脑的清醒。

“兵不厌诈的道理,常儿既想踏入这大朔最浑的一滩水,又怎能不把这个道理记在心上呢?”她怜悯地看着他:“难不成,你觉得只凭一封信,就能吓破我的胆子,让我成为只听你号令的提线木偶?你既不敢如此断言穆氏、裴氏,又为何认为,我就会乖乖做你手中木偶?”

“有时候,我既可惜自己是个女人,有时候,又庆幸自己是个女人。”她低声道:“因为我是个女人,即便我走在最前面,人们看见的,永远是我之后的男人。也因为我是个女人,他们寻找威胁自身的幕后黑手时,也总会把目光略过我……只因为我是个女人,一个活得过今年,也难言明年的病弱女人。一个即便苟延残喘,也迟早会嫁人生子,相夫教子,为他人耗尽一生的女人。你呢……你也是这样想的罢?”

她抬起他的下巴,轻声道:

“一个女人罢了……有什么好警惕的?”

秦曜常恨恨地盯着她,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怒是怕。

她骤然收手,秦曜常措手不及倒在池边,侧脸砸入湿润泥土。

“我不愿轻易杀人。”

她声音转沉,平静而冷漠,就像在捧读一本无悲无喜的玄奥佛经。

“商海有商海的规则,政坛有政坛的游戏,踏入这盘棋,就要守这盘棋的规矩。你自己打破做人的底线,就别怪我用非人的方式对你。”

秦曜常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他的勇气和酒精烘起的热气一起从身体里逐渐流光了,他的双脚还在温泉池子里,泉水的热,却反而更衬托他浑身止不住的冷。

他怕了,真的怕了,怕死,也怕眼前神色平淡的秦秾华。

“阿姊……阿姊……你不能杀我……那封信,信还在我手里……我告诉你信在什么人那儿,你别杀我……”

眼泪从眼眶里一涌而出,他哭求道:

“阿姊……别杀我……我还不想死……”

“阿姊……”

秦秾华面无波澜地看着泣不成声的他。

他才十五,还那么小。

但这不是他可以肆意为恶而不必承担惩罚的理由。

“你总说母亲不是你自愿选的,那你这样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儿子,又是不是你母亲自愿选的?”她道:“你母亲生出你这样的儿子,她曾想过一刀杀了你,再伪装成他杀,或是干脆将你投入哪个废井,一了百了吗?”

秦曜常面色一僵,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轻声道:“……她还不如早些杀了你,也好过落到那般结局。”

“你也不必再拿信来威胁我。我为何忍到今日动手,用你的脑子,想一想罢。”她柔声道:“像你这种连亲生母亲都能狠下心杀害的畜生,会放心把信托付别人吗?会在夜宴当日,放心将密信藏在空无一人的帐篷,独自前来么?”

他脸上神情越发惊愕恐惧,那是所有底牌都被对手昭然若揭的恐惧,是所有手段用尽,只剩抛弃自尊骄傲,像条狗一样趴着乞求对手一丝怜悯来偷生的绝望。

她提着灯笼,站了起来。莹白灯光映照着两只小巧雪足,冷淡,惨白,如她脸上露出的一丝神性,无悲无喜,不仁不义。

结绿从林中暗处走出,对地上的秦曜常视若未见,一脸关切地为她擦干脚上水痕,穿上鞋袜。

“把他拖出来。”她道。

“公主,先把信搜出来吧?”结绿道。

“不必。”

秦秾华走到他脱鞋的地方,在他挣扎着想去夺鞋的时候,一脚踩上他的手腕。

“呃……”

她踩着他的手腕,面不改色地弯腰从他鞋底密层中,取出油纸包裹的一长一短,撕成两半的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