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市六医院的门口,总不如别的同级医院热闹。愿意来这儿的病人少,因此医托也少,来的时候安静,去地也安静。

罗殷小时候经常在这里出入。

六院装修也和别处的惨白不同,这里的墙面刷着柔和的米色的漆。要愿意联想,就和日出前一刻的光一样,柔和温暖。

住院部也翻新了一遍,什么都是新的,群众的生活水平提高了,病人的住院环境也改善了。

可也改不了,这个吃人的地方。

罗殷站在病房门口,透过一扇玻璃小窗,看关在里面的罗正国。罗正国背着房门,时而猛捶墙面,时而站立不动。

人高马大的看护在罗殷的示意下打开门,朝里头喊:“634,家属来访。”

罗正国僵硬缓慢地侧过头,见罗殷一身黑装,虽然脸色如常,他却不由自主地往后跌了好几步,哆哆嗦嗦躲在半人高的桌子后面。

罗殷来的次数不多,但每次来,他往后几天的日子就不太好过。

进来之后,罗正国头发剃成平寸,发根灰黑交错,竟看着比原来年轻了几岁。

罗殷走进病房,随手拖出一张椅子坐下,他拿出打火机,试了好几次才点着烟,火机丢在桌上,咔哒一声,罗正国浑身一震。

直到罗殷抽了半支烟,他才稍稍放松了些,两人隔着桌子对峙。“罗殷,你不能这么对我,放我出去。”

闻言,罗殷抬眼看了他一眼,摁着烟头转了两圈,似乎没有听清,低声重复道:“出去?”

罗殷撑着脑袋,手指点了几点,停下,正视罗正国,平静说:“你才来多久?安心住着吧。”

“多久……多久……”

罗正国嘴唇蠕动,拼命回想进院的时间,他对这个儿子恨之入骨,恨到怀疑是否亲生。不然为什么一个死了母亲的小孩,对他这个父亲永远是冰凉的仇视,冰刃一样将他千刀万剐。

“想起来了吗,多久?”罗殷好心提醒道,“还记得我母亲在这里住了多久吗?”

又是这个人……罗殷的母亲……阴魂不散,时时刻刻都注视着他,以他的恐惧为食。自从迈进这个房间,耳边总响起若有似无的笑声、叹息、哭声……那个女人死在了这里,这间房里。

“我说过了,她住了多久,你也一样。这样才公平。”

“公平……公平……她已经死了!”罗正国大喊,死了!死了!他要死在这个地方吗?不、不、不!

罗正国焦虑地咬着指甲,他的指甲刚长好,又被他撕扯见肉。

罗殷便嘱咐看护,“指甲脏,这个习惯也不好,你们多注意一些。”

看护说:“已经纠正过了,但病人不配合。”

罗殷说:“那就把手绑起来。”

看护看着他。

罗殷又说:“绑起来之后,麻烦你们给他喂饭洗澡了。”

看护:“是。”

罗正国怒目圆睁,额头脖颈凸起根根青筋,嘴里咒骂之词不能耳闻。

看护说:“探病时间到了。”

罗殷站起身,走到门口,随口问道,“他太太和儿子来过吗?”

看护答道,“来过。”又回忆起了来的时间日期,罗殷说:“你也看见了,病人精神状况不稳定,以后多静养为好。”

罗正国扑到门口,房门已经关上了。狰狞的脸贴在玻璃上,光洁的玻璃瞬间布满雾气和唾沫星子,那张苍老的脸紧紧压着玻璃,面部五官肌肉变形,几乎成了一团生出眼睛鼻子的肉瘤。

门外终于清静。

罗殷头也不回地离开,过了一会看护追上来说:“罗先生,你的打火机还在里面。”

罗殷道:“你要介意就拿出来。”

先不说病房里所有物品经过特殊处理,不会轻易点燃,罗正国本来就贪生怕死,怎么会想着自我了断。他不死,才有希望再见见老婆和儿子。才有可能走出那个房间,离开这个病院。

那只火机寿命已尽,罗正国连拿起它的勇气都不会有。

罗殷曾经憎恨他的软弱自私,如今却想好好感谢。

不死,就得活着,活着,就要生不如死。

罗殷一天之内,跑了两个医院。

六院的墙刷成了柔和的颜色,对比之下,一院的墙惨白得怕是连女鬼的脸都比不上。六院多数时候是寂静无声的,偶有几声吼叫,很快归于平静,而一院的热闹每分每秒都不曾停歇。

医护人员短促有力的话语,病患和家属的沉默哭喊,那些喊不出来的,还有点滴声,心电图声帮他们发声。

莫沫就是这样,静静地躺着床上,床头吊着点滴。

他的病床边围着许多人,医生、护士、交警、肇事者,他们围城一圈,互相交谈。

罗殷走近了一点,医生的话断断续续,“伤者目前没有大碍……”这时旁边的一个小伙子明显送了一口气,交警说:“幸好他滚进草堆里,缓冲了一下。”

医生点点头,“很幸运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及筋骨。伤者之前脑部曾被重物打击过,伤口痊愈不久,这次又撞击到了。也是导致昏迷的原因。”

小伙子急急辩解:“警察同志,你看到行车记录仪了,这是个意外,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按喇叭他也听不见……你看出事了我马上把他送医院来了……这真的是个意外。”

交警安抚道:“你先别着急,医生说了他明天就能醒。”

医生说:“我们联系不上他的家人。”

交警说:“我联系了其他人,有一个在路上快来了。”

罗殷走过去沉声道:“我就是他的家人。”

他一出声,小伙子连忙拉着交警,交警看着他说,简要地复述了一遍目前的情况。

罗殷冷着脸,眉头皱起,小伙子不敢多言。他点点头,“谢谢,等明天他醒了,我们再具体商议。”

罗殷留下来小伙子和交警的联系方式,莫沫还躺在走廊上,他叫来助理办住院手续,自己站在病床边,静静地陪着莫沫。

莫沫脑袋上又围了好几圈纱布,罗殷伸出手,悬在他的额头隔空抚摸。

很快,莫沫转入了单人病房。监护仪器有条不紊地运转,看着平稳的心电图,罗殷心里才好受一些。

助理办完手续,贴心地买了一份晚饭放桌子上才回去。罗殷没有胃口,坐在床边口舌发干,喝了几口水。

莫沫面无血色,嘴唇苍白,罗殷仔细洗了手,用手指头沾着水,抹在他嘴唇上,怕他躺了这么半天,也渴得厉害。

外面雷声又起,风雨欲来,这间单人病房里,点着鹅黄的壁灯,两人陪伴着,还有些可笑的温馨。

罗殷转动着脖子肩颈,骨头作响,关节酸痛,他想叫莫沫现在就起床给他按按,可莫沫的手还插着针头,规矩地搭在身体两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