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第4/9页)

事实上,她还为自己造了间卧室。要到那里,须从主房间再跨下两级台阶,绕上一番,转个六十度。小房间建在一个坡度和缓的斜坡上,背靠一块巨石,也就是她的选址之地。在她这儿,没有水,也没有管道,营地的淋浴房和厕所间是共用的,位于一座附属建筑中,但伊妮娅在床边(她的床是一个用胶合板造的平台,上面有床垫和毯子),造了个漂亮的小石盆,还有一个浴缸,每周有好几次,她会在主厨房烧水,然后一桶一桶拎到小屋,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

每天,光线会从帆布屋顶照进来,日出时暖洋洋的,正午时晒进来,像是涂上了一层黄油,到晚上,就变成黄澄澄的了。此外,伊妮娅选址时,特意将它安在巨人柱、多刺的梨丛和石松仙人掌旁边,这样一来,每天每一个不同的时刻,就会有不一样的影子投在不同的帆布面上。这个地方非常舒服,非常惬意。而当我的小朋友不在时,便空荡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我说过,老建筑师死后,他的弟子和支持者开始焦急不安。或许,应该说“乱作一团”才对。伊妮娅消失的那三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听他们焦虑万分的唠叨,差不多有九十个人吧,之所以不是聚在一起,是因为赖特先生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聚着一大帮人,所以大伙是分拨在大餐厅吃饭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沙尘暴的猛烈程度有增无减,这群人也似乎越来越恐慌。造成他们歇斯底里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伊妮娅的消失。她是塔列森的关门弟子,事实上,也是岁数最小的,但大家都已经习惯向她求教,聆听她的话语。在一周之内,他们一下子失去了两样东西:贤师和向导。

第四天早上,沙尘暴平息了,伊妮娅回来了。当时刚刚拂晓,我在外面慢跑,碰巧看见她正在穿越沙漠,从麦克道尔山的方向回来。晨光映衬出她的轮廓,那是一个瘦削的身影,短发飘飘,身后是璀璨的华光。霎时间,我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是在海伯利安的光阴冢山谷中。

她看到了我,莞尔一笑。“嗨,布。”她叫道。她是在和我开玩笑,这典故出自一本古老的书,她很小的时候看过。

“嗨,斯科特。”我喊道,以同一典故回应她。

我们在距离还有五步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有一股冲动,想要扑上去,紧紧抱住她,叫她以后别再这样不辞而别了。但我没有那么做。清晨低悬的阳光为仙人掌、油木丛、鼠尾草拉出了长长的影子,我们黑黝黝的皮肤也浸在那黄澄澄的日光中。

“士兵们怎么样?”伊妮娅问。看得出来,这三天她一直在禁食,虽然她曾答应我不再这样做。她一直很瘦,但现在,她穿着薄薄的棉衬衫,瘦得连肋骨也几乎凸显了出来,嘴唇也干燥得开裂了。“他们有没有不安?”她说。

“他们吓得尿裤子,连硬砖头也拉出来了。”我说。几年来,在这个孩子身边,我一直不让自己使用地方军时说的那些话。但她现在已经十六岁了。而且,她有时候也会说一些下流话,甚至连我都听不懂。

伊妮娅笑了。灿烂的阳光照亮了她短发中的金发。“我猜,这对建筑师们很有用处。”

我揉揉脸颊,摸摸粗糙的胡茬。“说正经的,孩子。他们真的相当不安。”

伊妮娅点点头。“是啊。赖特先生走了,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往哪里去。”她朝团队营地瞄了一眼,因为被仙人掌和板刷树挡着,那地方只露出一点点不对称的石头和帆布。阳光照射而下,在一些无法看清的窗户和一座喷泉上闪耀着。“让大伙在音乐厅集合,咱们得好好谈一谈。”话一说完,伊妮娅便大步朝塔列森走去。

于是,我们在地球上的最后一日便开始了。

现在,我得中断片刻。我打开书写器,听着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想起了整个故事有一大段空白期。此时此刻,我只是想将在旧地上的四年流亡生涯从头至尾讲述一遍——关于塔列森团队的学徒和其他人的一切,关于老建筑师的一切,他的奇思怪想、小小的冷酷感,以及卓越的才华和天真烂漫的热情。我想要写下这四十八个当地月(每次想起都让我感到惊奇,这里的一个月竟然和霸主和圣神的标准月完全一致)中和伊妮娅的谈话,写下我对她惊人的见识和能力的慢慢了解。最后,我想叙述那四年中我经历的每一次远足——乘登陆飞船的环球旅程,在北美洲漫长的驾车冒险,在一些小岛上的短暂旅程,每个地方都聚着一群人,每一群人都有一个中心人物:一个赛伯人,人格模板取自人类历史上的各个伟人(在以色列和新巴勒斯坦的那群人围绕着的赛伯人,是拿撒勒的耶稣,拜访这群人的那次旅程很让人难忘)。但是,根本上来说,当我听着书写器,却发现本应是这些故事的地方,却被沉默替代,我也想起了当时漏掉它们的原因。

我前面说过,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在一个薛定谔猫箱中,沿着阿马加斯特星球的轨道上运行着,同时等待着两件事的发生:同位素粒子的放射,粒子探测器被激发。这两件事将同时完成,接着,安置在循环设备周围的势能场中的氰化物气体,就会被释放出来。死亡不会即刻到来,但也差不多了。前面我声明过,我会完完整整地将故事——我和伊妮娅的故事——从头到尾讲完,但我现在意识到,我做过编辑,极力试图在粒子衰变毒气涌来前,点到最重要的环节。

现在,我不会再口是心非了,不过,我得说,如果有时间,在地球上的四年的确值得好好讲述:团队共有九十个人,他们具有智慧人类所拥有的各种品质,高雅、复杂、偏执、有趣,他们的故事值得一听。同样,我探索地球的经历也值得大书特书,或许还能写成一部史诗,冒险时用的交通工具,既有登陆飞船,还有一辆一九四八年的“木疙瘩”旅行车,是老建筑师借给我的。

但我不是诗人,当年做猎人向导的日子里,我只能称得上是名纤夫,而现在,我的任务,是在伊妮娅长大成人,成为弥赛亚的路途上,跟在她的后面,不让自己误入歧途。的确,我会那么做。

老建筑师总是将团队所在的这个营地称为“沙漠营地”,不过大多数学徒称其为“塔列森”——在威尔士语中,意为“明亮的眉毛”。(赖特先生拥有威尔士血统。我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试图回想起圣神或是偏地世界中哪个地方叫威尔士,后来恍然大悟,那是宇宙飞行普及前的地球上的威尔士,老建筑师生于斯、死于斯的土地。)伊妮娅经常把这个地方叫作“西塔列森”,从字面上看,就算是像我这样脑袋瓜不灵活的人,也会觉得应该有个“东塔列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