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列车(二则)(第4/6页)

开端

我坐在她对面,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餐车已经没有几个人,本来就过了晚餐时间,我们又留下来说话,只有零星几桌有人,做饭的师傅也已经从厨房出来,在一张桌子旁闲坐着,和服务员说笑打趣。我们的桌上还有一碟花生米,其他的碟子已经收回了后厨。

她的声音低略而沙哑,很好听。

你问我怎样开始的?她说。其实呢,也是源自一趟火车,一趟夜行火车,和这趟差不多。

她是个好看的女人,三十岁出头,看上去比实际更年轻一点。我很早就搜索过她的照片,因此对她的相貌很熟悉。当她穿过我的车厢,我立即发现了,站起来跟上她,跟到餐车,冒昧地坐到她的桌旁。

那次是从上海回北京的火车,她缓慢地说,卧铺的票没有了,我买了软座,心想着平时熬夜也习惯了,早上就到,回家再睡好了。我带了一本小说,断断续续地看着,看一会儿就趴在前座背后的小桌板上睡一会儿,睡不着就又坐起来看书。

那大概是十年前了,我刚大学毕业不久,工作不到一年,生活不错,略微有一点无聊,还有一点不甘心。我去上海是去玩,找几个大学时的伙伴吃吃喝喝。回程的时候心情不错,不错得有一点浮躁。

在我旁边坐着一个阿姨,看上去与我妈妈年纪相仿,五十岁上下,穿一件花衬衣,头发烫得卷卷的,不怎么好看,脸有点下垂,而且有点浮肿。因为一直在哭,所以有一点浮肿。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但她就是一直在哭,从刚上火车就开始哭。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好容易静下来了,过一会儿,就又开始哭了,就好像是怕自己好起来似的,非要让自己哭不可。一般这种情况都属于心里有怨气的,我很知趣地不去招惹,一直自己看书,只给她递过一次纸巾。

在上海站有几个人送她。她从一上车就开始哭,那几个人在窗外送她,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最前面,敲着窗户,后面有几个年龄更长的人向她挥手,她也无力地挥手,让他们走,两个年轻人还在外面敲窗,她边哭边说走吧走吧,也不管他们能不能听见。到最后她将窗帘都拉上了,把所有人隔绝,只是隔一小会儿撩开一个缝隙,看看他们还在不在。

火车开了。她一直哭。我觉得她注意到我了,有那么一会儿,她会和我说一两句话。她问我上学还是工作,来上海做什么。她问一句我答一句,没有话的时候,她自顾自地哭。我知道自己应该同情一下,可是我看着她哭觉得很陌生,又不愿意装模作样地装作同情。我递给她纸巾,多是出于礼貌。她的纸巾用光了,翻包又翻不到,我于是拿出我的,不想看着她狼狈下去。

她终于开始和我攀谈了。她问我看她是不是特别可笑,我连忙说不是。她叹了口气说她以后再也不来上海了,我说哦是吗,她说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以后再也不来了。她停下来,等着我问为什么。可我不想问。我于是问她送她的是不是她的女儿。她摇了摇头,说不是,那是她的外甥和外甥媳妇。

那是我的外甥和外甥媳妇,她说,我这次来上海就是来参加他们婚礼的。

然后她开始长篇的讲述。她说话的欲望已经被勾起来了,不管我接茬不接茬都是一样。她开始给我讲述她的家族历史,她从小就比她姐姐聪明,上学也上得好,她姐姐嫁到了上海,她嫁在了北京。年轻的时候她在军队,提干提得早,丈夫也是军人,她很早就能往家里拿上百块钱的工资,动辄拿出几十、几百块贴补家用。那个时候,不但她们的爸妈是她来供养,而且她姐姐买的衣服也是她出钱,她姐姐能力不行,一直就是个商店的小职员。她那个时候在家地位可高,家里人都依靠她,以她为骄傲。

可是谁知道,世道轮转,风云突变,这几年军队待遇下降了,她的工资虽然涨了,可是只有每个月三千块。而与此同时,曾经也是小商贩的她的姐夫做了大老板,在上海发大财,买了三层大别墅,又全款送了儿子一套小别墅。她和姐姐的经济地位一下子反了过来,姐姐开始买最好的衣服。她姐姐好几次打电话叫她和她妈妈从北京来看,她妈妈一直想来,她却一直不想来。她说她能感觉到这段时间她姐姐的变化,那种故意的好意,想要显摆一下。

你自己呢,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想,当初你自己有钱时还不知道怎么显摆呢。

这一次是她姐姐的儿子结婚邀请她。她本来不想来的,可是有两件事改变了她的决定。一个是她的爸爸妈妈想来,她觉得总得有人照顾老人家,另一个是她的外甥,这个男孩对她一直不错,亲自打电话给她,请她过来。

其实你自己潜意识还是想来看看吧。听到这里我想。

为了这次婚礼,她硬着头皮凑了两万块钱。两万块钱对她不是一个小数目,她工资才三千,两万得挣半年,女儿快上高三了,平时要学钢琴花很多钱,还不知道明年上大学需不需要花一笔大数目。她只是觉得不能丢人,既然来了,外甥又对自己好,自己场面上就得过得去。忍痛将两万拿出来了,为此连卧铺都舍不得买,来回都是坐票。

可是来了以后她就感觉不好。她觉得姐姐、姐夫一家明显看不起自己。姐夫家的两个兄弟一个给了十万,一个给了一百万,她的两万在他们看来就是一根毫毛。他们不管是言语还是表情都显得毫不在乎的样子。她来到他们的别墅,有好多人在忙着,她姐姐带她和她妈妈转,言语总是话里有话,很多地方讥刺她,充满着挤对和财大气粗的炫耀。

谁也好不到哪儿去,我那时一边听心里一边暗暗嘲笑,彼此彼此,典型的暴发户和典型的小农。

她在姐姐家总是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小包,那里面是她的生活费,她不能丢,花了这两万之后她得处处省钱。她姐姐就取笑她,两次用言语讽刺,说有什么值钱东西这样小心翼翼的,她觉得尊严受了侮辱,便只说里面是药,得每天吃。面上虽然撑着,可是心里别扭极了。

谁让你不说实话呢,我悄悄想,人家讽刺的多对啊。

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她觉得姐姐、姐夫总是提防着她,像防贼一样防着,有几次她在房子里,就觉得她姐夫看她的眼神像刀子一样,紧紧地盯着她,就好像认定了她会偷东西。她觉得从小到大简直没受过这样大的屈辱,她从不做偷偷摸摸的勾当。在婚礼前一天心情糟到了极点,为了强撑着情绪,不影响大局,就一个人委屈着出去逛,自己劝自己,好不容易好了一点,没想到下午她姐夫当众发起了脾气,先发制人地责问她这几天为什么那么不高兴,让他人也跟着不高兴。她当时就崩溃了,发誓以后再也不来上海了。婚礼当天,她帮着他们拿红包,晚上整理钱的时候,她姐夫有意无意地站到她自己的提包边上,就像要防着她似的。她说她从不依靠别人,从不羡慕钱多,为什么要受这种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