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迹守护者(第2/3页)

那是一个八月的下午,空气闷热。我心里激动,头脑却镇定异常。我没有把手里的盆子掉到地上,没有老泪纵横,也没有激动地大喊大叫。我大步跑回神殿,珠光白色的花岗岩反射光芒,柔和,却比平时更加明亮。

我奔跑上一百八十级台阶,气喘让人昏厥。我顾不上休息,奔入大厅左侧的一号房间,那里有操控整个建筑的控制台。我的手指在颤抖,但是思维很清晰。我听到线路开始运转,电动机在地下低声嗡鸣。大厅六个侧面的拱顶缓缓开启,露出伞骨般的钢筋,穹顶中央的巨大的蓝色球体向四面八方射出光华。殿堂中央变得异常明亮。

我按下扬帆的指令,瞭望塔响起铰链转动的隆隆低声,白色碳钢柱从塔顶慢慢升起。完全延伸之后,钢柱从中间裂开,白帆张成直径三十米的倒置的大伞,在雪花每一个侧瓣上张扬绽开。一分钟预热之后,无线电信号缓缓送出。

我轻轻舒了口气。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出我的预期很远很远。

我从窗口看到,天空中的火球向我飞来。它在视野里迅速变大,远远超过太阳,让人无法逼视,只能瞥见边缘处红紫的烈焰流转。三个小小的火球从大火球中飘出来,颜色更偏黄,慢而直地飘向我的神殿。

它们在大厅的穹顶上空停留了一小会儿,仿佛绕着激光灯盘旋,接着便径直飘进来,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上投下三个影子,将地面的菱纹照射得光华流转。

我一小步一小步向大厅中央挪过去,仰起头,在它们下面很远的地方就感到灼热扑面。它们并不理会我的接近,而是不停息地朝其中一间收藏室飘了过去。我大惊失色,那里藏有文艺复兴时代的大量油画。

我踌躇在原地,不知该怎样把它们赶出去,该直接跟进去,还是该上楼取等离子枪。我还没来得及做决定,就听到啪啪的电路损坏的声音。我看到那三个火球又飘了出来,最前面的一个火球身前,一盏紫外灯悬空漂浮着——收藏室里,为了杀菌,紫外灯常年点亮。

我一下子傻了,它们动作却毫不滞留。

它们轻飘地上升,眼看就要飘出穹顶钢架,然而紫外灯的荧光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暗淡下去——离了电路,它支持不了多久。于是火球一下子不动了,宛如巨大的吊灯悬停在空中,一时间大厅里没有任何响动,空气分子都静止了,只见紫外灯的塑料外壳开始慢慢熔融。

“啪”——约摸过了三秒,扭曲了形状的紫外灯跌落到地上,空旷的厅堂中回声清朗悠长。

我靠在墙上,双手传来石壁冰凉的触感。我明白了,它们就是他们,他们是一种火焰状的生命,也许不是火焰状,也许他们有四肢和工具,而我看不到。他们也同样看不到我,他们只能看见紫外光。

这要好久,可能的话,才会诞生

一个险境中如此真实丰富的安达卢西亚人

我用呻吟之词歌唱他的优雅,

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2

我明白了,他们看不到我,也看不到我们这个世界的一切。看不到这座百米高的殿堂,看不到山上的树林,也看不到我精心雕刻的岩壁。

他们只是被紫外灯所吸引,现在失望了,缓缓地飘飞上半空,马上就要离去了。

我木然呆立了半晌,直到他们已升得很高,才回过神来。我冲到总控制室,按下激光灯的变频按钮,加大功率。蓝色光球开始发出紫外激光。我的脑中只有一句话:我等这一天等了多少年,不能让他们就此离开。

这一次,降下来的不仅仅是小火球,整个大火球都缓缓降落了。

一米一米,似乎他们也非常小心翼翼,穹顶的球体此时在他们看来已经变成明亮的光源。我紧紧盯着窗口,心脏撞击胸腔。

大火球降到了只有几十米的高度,天空被火球照耀成一片金灿,隔着殿堂也能感觉到热气流在阳光里翻转。我开始口干舌燥,血液不停上涌。

就在这时,我闻到一丝微微的烧焦的气味。

如同一盆冰水浇在头顶,我探出窗外,看到西北瞭望塔上的藤蔓在热气中被点燃了——我在那里养了花,绿萝绕着罗马石柱,蜿蜒着爬上瞭望塔顶端。

我愣在原地,仿佛挨了当头一棒。燃烧的叶片烧着我的心。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对他们的召唤就意味着对我们的焚毁。他们看不见树,就像我们看不见氢。想让他们看到,我们只能燃烧自己,就像氢气燃烧自己。

我慌忙抬起激光灯控制开关,灯灭了。

双方僵持了很久,绿萝的叶子散放出一串寂静的火光,最终熄灭了。他们没有继续下降——没有点燃大片草场。

我的手一直在开关上颤抖,我知道他们若走了,可能就不会再回来,我的有生之年就将无可避免地逝去,也许再过千百年才能有生命到来,也许永远不会再有。

我的心中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恐慌,我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然而我别无他法。那些树木里贮存着我们全部的荣辱兴衰,我是这么爱着我守护的一切,我不能毁掉它们。

他们离去了,没有做进一步的试探。在一个近乎完全黑暗的星球表面,大概他们也心含恐惧。我跪倒在控制台前,呜呜地哭了,七十年来我第一次哭泣。

当生命熄灭,

空间,时间,死亡随之而去,

就像光明终止

镜中的幻影也就消逝

它早已在黄昏黯然失色。

现在我把这一切都写了下来。我就要死了,我庆幸自己能在写完之后再死去。

火球人离开之后,我的梦境有了新的内容。梦里绿色头发的男孩伸出手掌,伸向我一直摊开的双手。就在他的指尖碰触到我的那一刹那,他熔化了。

从那之后我想过很多,我猜想火球人的世界有着很高的温度,我猜想那样的世界还有很多很多。从那一天起,我才意识到可见光波段只是多么狭窄的隙缝,几乎不可能刚好有另一种外星生命和我们看到同一个波段。

我开始明白,在我死后,将要丢失的不仅仅是那些玄妙的诗句,还有那些图像和图像的注解,还有树木交织的阵列,还有那片被我当成屏幕的湖水。谁还能再看到它们呢?即便再有生命到来,他们又能看到什么呢?契诃夫说“除了另一种形式的树,书还能是什么呢”。至今我才明白,这句话反之亦然。镜像和原像没有区别,美丽的词和词语背后的指称,在我死后,将同时灰飞烟灭。

也许早就有生命来过了,也许此时此刻就有中微子生命穿过地球,穿过我写字的掌心。他们和我们没有碰触,他们穿过我们,未感觉到一丝一毫异常。这样的猜想第一次给我带来绝望,在这以前,尽管孤独地生活了七十年,尽管一步步走向命定的死亡,然而我却从未在辛勤劳作中感到一丝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