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君恩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父子二人坐在宣政殿偏殿暖阁内闲话家常。

这一日是九月二十五, 穆婕妤,如今的德妃当年进宫的日子。除了当年因传李禹身世,李济安大动过干戈, 平素里他对后宫妃嫔尚且仁厚。

虽于雨露情意上,已经给不了分毫,然该给的君恩和颜面,他尚且不曾吝啬。

譬如逢妃嫔的生辰, 他都会去坐坐,陪着进一道长寿面。自然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他且遵着。然为显仁德, 他亦让六局备案, 记下五品及以上每一位妃嫔入宫的日子。到这一日,他亦会去各殿看看她们。

左右五品往上寥寥数人,一年里也费不上多少功夫。

只是, 今年的九月二十五,穆德妃入宫的日子,他没有去毓庆殿。而是传德妃来了宣政殿,并着齐王一道,三人在暖阁用了晚膳。

天家规矩,寝食不语, 三人亦君臣亦亲人,用膳途中一点眉眼接上,皆是温和模样。膳毕,李济安也没有多话,只着李慕送德妃回去,再回来殿中。

初时,李慕站在在李济安面前, 并不曾坐下。

只是瞥了眼滴漏。

李济安招手让他坐下,他方坐下来。

“没话说?”李济安问。

“还请父皇示下。”李慕恭谨道。

他确实不知要问什么,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一道普通的晚膳。若说有疑惑,大抵不明白为何不按惯例去德妃宫中,反而来了这宣政殿。

毕竟平素,宣政殿偏殿的暖阁,都是独供君主休憩之地,荣宠如苏贵妃出入尚且多些,旁的妃子难有这样的殊荣。

但他也不想深究这个问题。

眼下德妃确实恩宠多了些,是他向天子讨封的,原也是她该得的。

李慕想,他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年八月秋高风怒号的日子里,他在洛阳遇见穆婕妤的情景。

汤思瀚到底孤注一掷,谴了精兵截杀她。

彼时她尚未到达洛阳行宫,只将将到达洛阳境内。汤思瀚自然不曾出面,然手下两千兵甲却以急行军之态,出其不意将她的车驾围在进城的官道上。

若非他提前通知的各路暗子,和阴庄华临时拨派了部分人手阻了一段时间,待他赶到,估计德妃便已经以身相殉了。

他赶到那会,汤思瀚的人已经得手,挟持德妃要他送出汤思瀚的生母兄嫂。两厢有一刻僵持,德妃便欲行自戕之举,脖颈往身前横着的刀刃撞去。

是他一支暗箭射偏了长刀,却依旧难以救回人。

两厢僵持了半日,他原本传令给虎牢关的守将,预备将人送来,每半个时辰杀一人,以削对方之意志。

却不想翌日,人才送到,竟又逢一支千人的队伍刺杀。

如此混乱厮杀下,德妃被救,汤思瀚的人则趁乱抢走了他的家人。

而混战中,一支三连发的连弓、弩直射而来,德妃看得真切,一支箭射在李慕马上,一支箭紧随其后,她冲上来翻身掩过他,护着他一路跌滚出数丈远。

德妃没有受重伤,只是箭矢擦过她臂膀,连皮撕下,亦是让她一条手臂鲜血淋漓。她却丝毫没有感觉。只匆忙抱起地上的人,从上到下查验他的身体,甚至一手扯衣襟看外伤,一手搭脉验内伤。

“没事,没事了孩子,没伤到脏腑。”片刻,她占了灰尘的清丽面庞上,露出一点笑,却又有泪珠簌簌落下,“你外头伤哪了,这么多的血?”

她凑身看他后背,又翻着衣袖看双手臂膀,急道,“伤在哪孩子?你说话啊!”

“是您的血,您受伤了。”李慕撕了一截袍布,给她将伤口裹住止血,“我没有伤到哪。”

方才连□□的最后一支箭,尚是她抱着他跌滚之际,他挥剑隔开的。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受了伤和委屈,沉默寡言、默默吞声的少年。他终于成长到可以反过来保护爱他的人。

然而,在这个女子中,他却仍然还是当年那个孤寂的小皇子。

孩子-——

隔了七年时光,两千多个日夜,她见到他的这一刻,喊得是这样两个字。

回想九重深宫中自己的生母,李慕只觉命运荒唐又慈悲。

回程途中,他与德妃同车而坐。

“怪我,让汤思瀚的家人跑了,没了他们,你……”德妃如同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半晌道,“我去同阿昙解释,不会让她怪你的。”

李慕看了她许久,问,“所以,你这样的心肠,这样疼爱我与阿昙,为何送我那样的信?”

“为何?”他满眼赤红,压声怒吼。

德妃这厢却不说话了,她低垂的眉眼忽而抬起,长睫沾着泪珠,却任着颤颤不肯落下,到最后她擦干眼泪道,“我不过如实所写,太子同太子妃恩爱有加,满宫里看见的不都如此吗?”

话毕,她便再未开口。

回程一路,一个字也没有,直到入了长安城内,她终于睁开双眼。

眼中带着几许迷茫和恐惧,道,“六郎,其实路有多条,不是非要一条道走到黑的。”

“你、若能君临天下,裴氏便依旧能恢复往日荣光。”

至此,李慕基本明白,逼也无用。

德妃待他自是真心,不容置疑,然他要的一个“为什么”亦注定难在她身上寻出端倪。

何必去逼一个苦心将自己养大,视自己如亲子的人!

这世间路坎坷艰难,亦无多少舒心人,且让她得一片安宁吧。

哪怕是短暂的,片刻的。

李慕请教着李济安,让他来所为何事。

李济安指指案上铜炉,示意他烹茶,李慕颔首应下。

“近来府中很忙?”李济安问。

“汤贼尚且在外,群臣不安,臣心惶恐。”李慕炙饼碾末,“故儿臣正全力抓捕。”

李济安闻言,不置可否。

片刻道,“眼下汤贼一事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大郢千秋基业,需要传承。”

李慕取火烧水毕,就要酌茶,只静静听着,未曾言语。

“你如今二十又六,你三哥又长你三岁,你们后院不盈,膝下单薄,该承担起责任,为我大郢开枝散叶。”

话至此处,李济安笑了笑,“你退了阴氏的婚,乃因不想连累她。如今身子大好,长安城的姑娘多少都盼着呢,且放眼挑一挑。”

“不急!”李慕已经烹好茶,双手捧给李济安,“且待国中安定,再论儿臣之事无妨。”

“这是什么话!如今我们大郢是失而复得,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待真正恢复到以往的繁荣安宁,也不知要多少个年头,你便不娶了吗?”

李济安尚是慈和模样,“当是先成家,再立业,祖宗的话总是有理的。”

李慕捧着茶盏饮了口。

“再则,最重要的一点,我大郢逢战乱国破而还都,总算是死里逃生,此刻若有新生之物,当是祥瑞临朝,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