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灯会 明年,你陪我过节,我赠你彩绸。……

转眼已是日暮,李慕寻遍正副五街,依旧没有裴朝露的消息。

夕阳残照,将他影子拉得狭长。他握着琉璃扳指,入了兴庆街东头的白马寺。

白马寺乃敦煌第一寺,寺院森森,四周绿野碧树,青瓦幽舍。雪后寒风拂来,浮屠九层,层层铎铃声回荡。

李慕一身灰白僧袍,颈上佛珠手中念珠皆不过最寻常的松柏木珠,便是最寻常的僧众。

偏他立在满殿香火中,萧萧肃肃如孤竹,却气势华盖如苍云。左手掌心一枚琉璃戒,温润光泽流转,胜过满殿烛光。

白马寺住持亲迎,见那琉璃扳指,合手施礼。

这主持不是旁人,乃昔年齐王府中论法的高僧,空明大师。

李慕并未还礼,只望着满殿佛像,面上辨不出神色。

“戒尘戒尘,辞世间,戒尘埃。”空明平和道,“如今可是确定要重回尘世走一遭?”

殿中除了经纶转动的声响,便只剩朔风冷声,吹动僧袍,烈烈作响。

“贵主若已经想好,老衲便传令开启各道,医者、情报、钱财、人手皆备齐全。”

李慕目光凝在扳指上,脑海中来来回回浮现出两张脸。

姑母镇国长公主李茂英。

生母苏贵妃。

“姑母放心,六郎定不负姑母栽培托付,定执此信物永护大郢疆土。”

兴德十八年,他十六岁,接过琉璃扳指,跪在镇国公主面前,字字肺腑,意气风发。

“母亲安心,六郎就此起立誓,有生之年永留边陲,不入长安。”

兴德二十一年,他十九岁,持剑划掌,于母亲面前以血盟誓,眉目间一片死灰。

“姑母放心……”

“母亲安心……”

耳畔话语声声交杂,眼前是长公主欣慰而信任的笑靥和母亲带泪的容颜,最后却合成一张面庞。

是裴朝露。

“贵主,可决定了?”空明的声音缓缓而起。

暮色下沉,外头仅剩一丝光线。

李慕找不到裴朝露。

若是有情报人手,便不至于这般被动和无力。

还有,她的身子也不好,该请医者好好诊治调理。

他合眼点头,抚过琉璃扳指,一点点戴上,才要说话,外头便响起信号声。

五色花火,在暮色降临的长街燃起。

是阴庄华的信号。

是她,有消息了。

“不必了!”李慕褪下琉璃扳指,匆匆离去。

*

还是先前的那家酒肆二楼,李慕同阴庄华碰了面。

“可是有她的消息了,在哪?”李慕急道。

“那!”阴庄华扬指一点,挑眉道,“按暗子表述,苏家娘子没有要躲你的意思,人家就是寻常下山看病,趁着节宴做买卖来的。我瞧她兴致不错,方才三人才在食馆用过晚膳,她还同孩子说一会要逛花灯呢。”

从二楼望下来,整个兴庆街亮如白昼,每家门前都挂满了花灯。街道两侧摆满了各式小摊,裴朝露一行三人便在斜对面一家首饰铺的门口摆开了摊子。

她身上披着重逢那日的斗篷披风,风帽压得很低,面上又蒙着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但只需这一眼便够了,李慕便可确定是她。

“苏娘子甚有头脑,用膳时劝下老人坚持租摊位,且坚持租在琢玉斋门口,说是水涨船高,惠利共赢。”

阴庄华看着裴朝露处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不由感慨道,“真是有魄力,琢玉斋前摊位要一两银子,近三年便不曾租出去过。因为这一个节下来,也未必赚的上二两银子。”

李慕没有说话,只合掌谢了一礼,返身欲要前往,却又顿下了脚步。

回转身来道,“此番华姑娘需要何物作酬?不若贫僧陪你逛灯会吧?”

“戒尘,你可太精了。”阴庄华扬眉道,“除夕宴你往来匆匆,拂了我面子,这逛灯会合该是补偿,如何是这次的酬金了?”

“除夕宴,以满树樱桃作酬,你应了,贫僧不曾记错。”李慕道,“若华姑娘不要此酬金,哪日想到合适的了,再来同贫僧说。”

真真算的清清楚楚,一点牵扯都不留。

“逛吧!” 阴庄华叹气,“左右有暗子盯着你那苏家表妹,你可陪的真心实意些。”

裴朝露在兴庆街东头,李慕带着阴庄华从西头拐入甘州街。

阴庄华看出这有意避开的路线,只当不知。

火树银花元夕月,彩灯万盏熠霞流。

阴庄华逛得津津有味,而李慕当真陪的尽心尽力。

“长安城中的灯会也这般热闹吗?”

“比这热闹。”

裴朝露爱热闹,逢灯会必去。

长安城中有宵禁,然正月十五到十八四日间,乃弛禁。她便换了男装摇着折扇,跟她二哥厮混。

美其名曰观星象,看前程。

好多次,都是云秀、月锦几个大丫鬟跺着脚跑去齐王府请他帮忙。

半夜时分,明月高悬,他将她拖回家,送回司徒府。

恐吓道,“再不回府,下个月砍了樱桃树。”

她便哀哀戚戚扯着他袖子抹眼泪,抹两下咬他一口,“让你成日威胁我!”

“那你们也跳百舞,奉神佛吗?”

“自然。”

相比此处胡人舞姬正在欢跃地柘枝舞、屈柘舞这一类健舞,李慕凤眸中是裴氏女一支《绿腰》软舞倾天下的风姿玉骨。

兴德十八年,西域各部云集长安。天子调集民间艺人进京于正月十五在朱雀长街举行盛大的百戏歌舞。

羌笛陇头吟,胡舞龟兹曲。

眼看西域各部歌舞要压过大郢传统的舞蹈,十三岁的少女着霓裳羽衣,贴云鬓,跳绿腰,以柔克刚,拔得头筹。

贴身的侍者眉飞色舞地讲述她的天人之姿,讲她怎于千万人前艳压群芳,风华绝代。

他的面色便有些难看,这难看的脸色一连堆了好几日。

她那般美丽倾城的时候,天下人都瞧见了,偏自个没看见。

“滚进来!”一日正午,她瞪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拖着他入了自个的院子,退了丫头,合上门。

他喉结滚了滚,指尖一阵凉白,听着里间声响,看着屏风上原本她身上的衣衫一件件挂起,“阿、阿昙,不可以……”

没有回声。

片刻,人转了出来。

霓裳羽衣,云鬓绿腰。

她单独给他跳了一次。

“那上元夜,你送过花灯给你妻子吗?”

“或者,你收到过彩绸吗?”

“没有!”他回得实诚。

上元夜的花灯,彩绸,都是男女示爱的信物。

他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但确实在相识的十数年里,不曾有过。

每年寒冬腊月,晚间他基本不离府,只窝在府中看顾那两颗月月可结果的樱桃树。

便也从未去过灯会。

果子培育艰难,尤其冬日,比人还娇贵难伺候。他便寸步不离,唯恐朔风寒雨摧残了果树,累那人下月里断了果子,噼里啪啦落金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