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梦魇

房中酒气氤氲。

地上滚落了几个酒瓶, 鞋履乱抛,一片狼藉。

莫四爷躺在榻上,双目紧紧闭着, 眉头中央拢成一道“川”字。

……

他一身戎装,独自站在城楼上, 寒风凛冽, 如刀子一般割在脸上。

城外,西夷铁骑黑压压一片, 将巫城围得铁桶一般。

士兵们已经累得精疲力尽。

城内,老弱妇孺挤在一起,都怔然看着城头。

老妪颤声:“莫副将!救救我们罢!民妇一家都没了,如今只剩下孙儿了!”

她怀中的婴儿,不住地啼哭着。

一旁的老叟又道:“不是说莫家军用兵如神吗?为何西夷这么轻易便突破了防守?都打到城下了!”

孩童们哭了起来,擦着眼角说:“爹, 娘, 我害怕!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

面对百姓们的疑问, 莫四爷哑口无言。

西夷来得猝不及防, 他所镇守的巫城, 便是第一道防线。

但无论他如何用兵, 西夷却都能猜到他的后招, 将莫家军的部署逐一瓦解。

巫城周边分崩离析如此之快,让人咂舌。

然而, 就在这时,距巫城二百里的云城, 也传出被围困的消息。

这事对莫四爷而言, 无异于当头棒喝——云城守将, 是他的亲妹妹, 莫元凝。

巫城若是守不住,云城便是下一个待破的城池!

莫四爷握紧手中长剑,怒道:“守住巫城!诛灭夷贼——”

这声音浑厚,仿佛穿透了乌云,直冲天际。

一道惊雷闪现,浮光掠影间,周遭的景物变幻莫测。

画面一转,前方的西夷大军不见了,后面的士兵百姓也不见了。

“四哥。”

清越的呼唤声,在耳畔响起。

莫四爷回头看去,莫元凝一身银色甲胄,笑语嫣然。

“阿凝!”莫四爷骤然见到莫元凝,又惊又喜:“你不是在云城等着四哥吗?怎么在这里?”

他正要上前,却见莫元凝却呕出一口血来。

鲜血顺着银色的甲胄,一点一点流下来,红得刺眼。

莫四爷大惊失色:“阿凝,你怎么会……”

莫元凝怆然一笑:“四哥……四哥,待我们回京城,你悄悄带我出去吃酒,好不好?”

莫四爷一把扶住莫元凝,她眼睛通红,瞳孔涣散,手中还攥着莫四爷送她的涵光剑,但剑身已经裂了。

莫四爷失声痛哭,他已经知道这是梦。

但依旧不想醒来。

在梦里,他尚且能见莫元凝最后一面,但真实的情况中,他赶到云城之时,半座城池都被夷为平地。

莫四爷几欲泣血,他抱着长刀站起来,却忽地一下,滑倒在侧。

“咚”地一声,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他的一条腿,居然使不上任何力气了。

“哈哈哈哈……”雾蒙蒙的天空中,传来一股怪笑:“堂堂的莫家四子,既守不住城,又救不了至亲,还有什么用?”

“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哈哈哈哈……”

“你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窝囊废!”

莫四爷咬牙,摸索着站起来,他冲挥刀砍向雾霾,却劈了个空。

他再次挥出刀刃之时,却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夫君。”

莫四爷浑身僵直。

云雾渐散,四夫人缓缓走到他面前。

她鬓发乌黑,眉目温柔,一身青裙,端丽可人。

四夫人轻轻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轻声道:“夫君,我和孩子等你回来……你可一定要好好的……”

莫四爷呆呆地看着她:“夫人……”

他觉得自己浑身都疼。

心脏一抽一抽地,还未从莫元凝消失的痛苦中走出来,见到四夫人,连忙迎上前去。

然而,染了一脚黏腻。

莫四爷诧异低头,鲜红的血迹,如花朵一般,自四夫人裙下开出。

莫四爷当即抬头,四夫人面色苍白如纸,茫然问他:“夫君……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没了。”

“不!夫人,夫人……”

莫四爷满脸惊异,他想拥住四夫人,可转眼之间,四夫人也消失在雾气之中。

长风猎猎,满天满地,一片阴霾,莫四爷独处其中,被这迷障蒙住了眼。

那个阴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至亲至爱,一个个离你而去……很痛苦吧?”

“那还活着做什么?”

“不如去死啊!”

“啊……你连爬上城楼,跳下去都做不到……你就是个瘸腿的废物……”

……

谩骂、耻笑充斥在梦中,莫四爷浑身冷汗津津,犹如泡在水里。

“四爷,四爷!快醒一醒!”

有人用力摇晃莫四爷的身体,他终于醒了过来。

率先引入眼帘的,便是白武忧虑的脸。

白武从小便跟着他,随他读书习武,从军退役,是他的亲信。

莫四爷茫然地看了白武一眼,反应过来。

“四爷又魇着了?”白武似是习以为常,只淡淡问了句。

莫四爷含糊地应了一声。

白武端上漱口水,莫四爷接过,漱了漱口。

而后,又接过帕子,擦了擦脸。

汗意微干之后,便有些凉意了。

莫四爷掀起眼皮,看了白武一眼,问:“什么时辰了?”

白武答道:“辰时刚过,四爷可要用朝食?”

莫四爷摇头。

他胃里还烧得慌,并没有什么胃口。

莫四爷做了一会儿,向门口张望一眼。

房门关着,外面没有什么人声。

自从多年前,他与四夫人和离不成后,便搬出了原来的卧房。

但每日的这个时候,四夫人都会过来看他。

白武见他张望门口,问道:“四爷,是想出门么?”

莫四爷敛了敛神,道:“罢了。”

莫四爷平日里,最爱做的,便是擦拭自己的长刀。

这刀名叫搏风,分量极重,一般人挥不动它。

莫四爷自幼习武,身强体健,力大无穷,这刀与他的功夫相得益彰。

但自从他的腿伤了之后,就不便使这么重的兵器了。

他一手拿着干布,一手半抱着搏风,爱惜地擦着刀身。

白武默默看了他一眼,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莫四爷动作一顿,瞟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白武本不想说,但见了莫四爷这副胡子拉碴的样子,便生出些恼意:“四爷,为何您对一柄刀都这么好,四夫人日日照看您,您却连一个好脸色也不给?”

莫四爷眸光凝住,面无表情道:“你不懂,便不要置喙。”

白武看了他一眼,道:“四爷,您前日这么对四夫人,她可是哭着走的……”

莫四爷抱刀的手,紧了紧。

却没有说话。

前天夜里,他一如往常,借着饮酒麻痹自己。

四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向柔弱的她,几步过来,劈手夺了他的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