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感谢空调, 感谢供电,太宰治没有感冒。

他其实真的没有那么柔弱,但和秋冬在冷水里泡睡着一个小时依旧不当回事的山吹律理比起来,就, 很弱。

在加班的时候感冒, 雪上加霜惨上加惨, 山吹律理不敢细想。

怎么会比有顶头上司是医生更惨的工作?山吹律理毫不怀疑森鸥外甚至能干出让下属边打吊瓶边批文件的扒皮事。

这个可恶的黑心资本家,他的良心没有下限!

“今天怎么没去总部?”山吹律理咬着涂覆盆子酱的白面包,往热牛奶里加了两勺蜂蜜。

时隔一个月,公寓的餐桌边终于同时出现了两位房屋的主人。

“都加班一个月了,不能让我休息一天吗?”太宰治半趴在桌上, 一脸不清醒。

他把自己的杯子推给山吹律理, 换来她加的几勺蜂蜜。

“你的工作结束了?”山吹律理喝了口热牛奶,唇边沾了一圈牛奶胡子。

“不。”太宰治假惺惺地扯了一下嘴角,笑得很瘆人, 是能让森鸥外良心痛的瘆人, “至少要再加班一个月。”

好惨,太惨了,连续两个月的加班地狱, 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那你今天应该好好睡一觉。”山吹律理中肯地说,“怎么起这么早?”

太宰治下巴搁在桌面上, 伸出食指抵在煮好的鸡蛋顶端,让它沿着盘子咕噜噜转圈。

他盯着旋转的弧度, 有点没精神地说:“睡不着。”

脑力劳动远比体力劳动让人疲劳, 不断地推演、分析、决断, 布置任务、制定战术、思考缺漏……连分担的人都没有, 一个细节出错便是全盘皆输, 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制敌对策。

太宰治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错综复杂的数据,神经疲倦又亢奋,像一团横冲直闯的余烬,消耗生命也要无止尽的烧。

他睁着眼数了一晚上的羊,硬生生把自己数饿了,好想吃烤全羊。

“律理酱睡不着的时候会做什么呢?”太宰治把头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只眼睛看她。

“我吗?喝酒,或者读诗。”山吹律理唇瓣挨着柔软的白面包,小小咬了一口,“我有很多诗集,你要看吗?”

职业杀手睡不着的时候居然是在黑夜与星空的注视下诗歌,反差真大。

太宰治使劲摇了摇头,不想吃这份过于文艺的安利。

“我很少睡不着。”她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不挑地点也不挑时间。

山吹律理放下抹果酱的餐刀,单手托腮:“要说特别难熬的夜晚……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过一次。”

太宰治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想听故事的表情。

山吹律理吃完面包,替太宰治剥开鸡蛋的壳,把水煮蛋放在他的盘子里:“吃了,再去刷个牙,我讲睡前故事哄你睡。”

太宰治还没有睡不着有人哄的经历,很有些期待,他乖乖收拾好自己,在被子里躺好。

山吹律理和太宰治一直是分房睡,偶尔会因为通宵打游戏挤在沙发上将就一晚,她几乎不踏进太宰治的房间。

太宰治的房间非常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唯一有人气的装饰是他从山吹律理手里硬要过来的诅咒木乃伊摆件,端端正正摆在床头柜上,似是真的很喜欢。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深色系的床,很大,躺两个人绰绰有余。

太宰治躺好了,掀开被子拍了拍身侧,给山吹律理让出一半的枕头。

“我就不睡了。”她摇了下头,拉紧房间的窗帘,屋内陷入粘稠的黑暗。

太宰治黑色的发丝凌乱地在枕头上散开,他侧躺着,把脑袋拱到山吹律理腿边,睫羽合拢,呼吸均匀。

山吹律理半坐半靠在床头,指尖随意揉了揉太宰治的发尾,在脑海中翻找一片回忆。

“……那是非常久之前,在我的痛觉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我被派去执行一个任务。”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拂过城市钢铁丛林中的风。

“我的目标是个非常厉害的异能者,我追着他跑过半个城市,在徒手搏斗中腹部被掏出一个碗大的洞,半个身体血淋淋流着血。我处理完尸体,不知道怎么回实验室,只好和一只野猫挤在垃圾箱后头等待救援。”

“……一定很痛。”太宰治睁开眼,目光隔着一层衣服描摹她过去残留的疤痕。

“很痛,但不是最痛的。”山吹律理覆住他的眼睛,让他睡,“我的异能生效的时候更痛。”

“细胞一点点自我修复,血肉拉扯着把神经撕开,我以为有蚂蚁爬进我的伤口,低头把伤口撕得更开,还是很痒。”

“我痒的受不了,又没有办法,只能躺在地上硬熬。”她轻轻拨弄太宰治的睫羽,“野猫蜷着身体缩在我的脖子边取暖,我一根根数它的胡须,数完了,想睡又不能睡,只能仰着头往天空望。”

“漫天都是冰冷的星星。”少女像是重新回忆起了那一幕,冷空气灌入她的心肺。

“我躲在两座高楼的缝隙间,左侧右侧巨大的钢铁丛林拔天而起,身后是长满蜘蛛网的死胡同,三个并排的黑色垃圾箱挡在我身前。”

“从下往上看,攀延、视线无止尽的攀延,直到延伸到目所不能及的地方,那里是自由与风的落脚点。”

她近乎耳语地说:“我当时好想变成风,消散在玻璃与钢铁的碰撞中,再在某颗黯淡无光的星子边复生。”

或许名为自由的种子在那天起便在心口种下,血肉日复一夜地浇灌它,终是在冰雪覆盖的死地中开了花。

“睡不着吗?想象自己是一抹风,从衣袖间溜走,吹乱月季的花苞,在水面掠过涟漪,最后去到无穷无穷远的地方……”

少女的声音宛如香炉上袅袅一缕青烟,太宰治的意识一点点模糊,一点点上飘,他混入烟雾弥漫之中,如一滴水落入溪泉。

再醒过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躺在床上。

太宰治慢吞吞在枕头上打了个滚,脸朝下埋在柔软的面料中。

白桃、冰雪、沉水,三种香味融洽地混在一起,嗅不分明。

白桃是山吹律理买回来的香氛,她尤为钟爱桃子味,发梢与肌肤间都是又清又甜的白桃香,连带着太宰治也沾了满身桃香。

他现在去酒吧搭讪漂亮姐姐的成功率为零,清晰的白桃香像个链接的标记,无论他和山吹律理是否站在一处,都被划分为一个领域的同行人。

冰雪是她自身的气味,冷冽、寒冷,还有一丝掩盖不下的血腥。沉水香是太宰治自己的味道,他其实不太嗅得出来,但山吹律理喜欢,赞叹过不止一次。

电子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第二天早晨七点,秋冬的太阳来得比夏日迟一些,现下也大亮了。

太宰治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在晨光中一颗颗扣上衬衫的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