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纳瑞斯—乌拉斯(第2/7页)

“警惕号”飞船内却是惊天动地。地面控制处把起飞时间提前了,所有的程序都必须在一半的时间内完成。船长命令手下把那名乘客,还有船上的医生带到船员休息室,给他们系好安全带,固定好,以免他们到时候碍手碍脚。休息室里有一面大屏幕,如果愿意的话,他们可以看看起飞的过程。

那名乘客看着屏幕。他看到了登陆区的地面,然后是外头那堵墙,墙外头的远处是杳渺的尼希拉斯山脉,山坡上有几片零星的霍勒姆灌木丛,还有些稀稀拉拉的银色月棘。

所有这些景象飞快地闪过屏幕,令人头晕目眩。乘客感到自己的头用力抵着脑后的软垫。这情形很像牙科检查,人的脑袋被用力往后压,嘴也被迫张开。他无法呼吸,觉得很恶心,恐惧地感觉到自己的肚子里正在翻江倒海。在这股强力的控制之下,他的整个身体都在狂呼:不要,先不要,等一等!

多亏眼睛救了他。他的双眼还在坚持不懈地看,并把看到的一切传送到他的脑海中,将他从自我封闭的恐惧中拉了出来。屏幕上现在已经是另一番奇特的景象:一片全是石块的白茫茫的大平原,那是从大峡谷山脉上能看到的那片沙漠。他怎么又回到大峡谷来了呢?他努力想说服自己,自己是在一艘飞船上,不,是在一艘太空飞船上。平原的边缘亮亮地闪着光,那应该是水的反光,是远处的大海。可是,那些沙漠里根本就没有水。那么他现在看到的是什么呢?接着,石头平原由扁平状变成了一个凹洞,就像一个盛满了阳光的大碗。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碗开始变浅,里头的光线慢慢泻了出来。突然,有一条线横空截住了那个碗,从一个抽象的几何图形,变为一个完美的扇形。在扇形的圆弧之外则是一片漆黑。然后整个画面反转过来,呈现出了照片底片的效果:黑白分明的影像,也就是石头平原不再是充满了亮光的凹陷地带,而成了一个凸起的、反光的阴暗体。它不再是平原和碗,而化作一个球体,一个白色的石头圆球,渐渐地坠入黑暗之中,消逝不见了。这就是他的星球——阿纳瑞斯。

“我不明白。”他大声说道。

有人回应了他一声。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没意识到站在他椅子旁边的那个人是在跟自己说话,是在回应自己,因为他已经领会不到回应是怎么一回事了。现在他只对一件事情有清醒的意识,那就是:自己已经完全孤立无援。世界已经在他的身子底下消逝,他从此便是孤单一人了。

他一直害怕眼前这一幕会发生,甚至超过对于死亡的恐惧。死亡不过是失去自我,重新回归到自我以外的周遭事物中去。而他现在是失去了周遭的一切,剩下的只有自我。

最后,他终于能够抬起头去看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了。当然,那是一个陌生人——从现在开始,他只会碰见陌生人了。这个人说的是一种外语:伊奥语。他能听懂对方话语的意义。每一件小的事情都是有意义的;而综合起来看,这整件事情却没有了意义。这个人在谈论把他固定在椅子上的那些带子。于是他伸手去弄了弄那些带子,椅子突然绷直了,差点儿把他甩了出去。他头晕目眩,身体也失去了平衡。那个人接着问,是否有人受伤了。那个人究竟在说谁呢?“他肯定没有受伤吗?”这是伊奥语中表示礼貌的一种方式——双方交谈时用第三人称称呼对方。原来,这个人应该就是在问他有没有受伤。他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认为他受伤了;那个人接着又说到了什么扔石头。可是他想,什么石头,远方那块石头?那块石头是伤不了人的。他回过头去,想再看看屏幕上的石头,看看那个向着黑暗坠落的白色石头,不过屏幕上已经是一片空白。

“我很好。”最后他随口说了一句。

那个人还是不肯放心:“请跟我来,我是医生。”

“我很好。”

“请跟我来,谢维克博士!”

“你是医生。”踌躇片刻之后,谢维克说道,“我不是。我就叫谢维克。”

医生个子很矮,皮肤很白,身上一点儿毛发也没有。他急得脸都扭曲了。“你应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先生。你现在有受感染的危险,除了我之外,你不可以跟其他人接触。我这两周的消毒工作都白忙乎了,那个该死的船长!请跟我来,先生。我要担责任的……”

谢维克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小个子确实很烦恼。可他并不感到内疚,心里也没有同情;但即便是在眼下这个处境,在这种完全孤立的境况下,也有一个法则是适用的,那是他所信服并一直遵循的一个法则,那就是听取他人的意见。“好吧。”他说,然后便站起身来。

他还是觉得很晕,右边肩膀很疼。他知道飞船肯定在飞行,但自己却感觉不到。一出座舱,周遭有的便只是一片寂静,可怕的绝对寂静。医生领着他走过寂静的金属通道,来到一个房间里。

房间非常小,空白的墙壁上有一道道的焊缝。谢维克不喜欢这里,这让他想到了一个他不愿意再去回忆的地方。他在门口站住了,但医生又是催促又是恳求,于是他就走了进去。

他坐到那张像个架子的床上,感觉还是头晕眼花、软弱无力。他好奇地看着医生。他想自己是应该好奇;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乌拉斯人。可他现在实在太累了,如果可以躺下的话,他马上就能睡着。

头天夜里他整晚都没睡,一直在看他那些文件。三天前,他送塔科维亚和孩子们去了平饶,此后就一直忙个不停,跑到无线电发射塔去跟乌拉斯的人交流最后的信息,跟比达普和其他人讨论各项计划以及如何应对可能发生的事情。在塔科维亚离去之后那忙乱的几天里,他觉得不是自己在掌控那些事情,而是那些事情在掌控着他。他已经被别人所掌握,自己的意愿不能得到实施,也没有必要去实施。其实,他的意愿正是这一切的导火索,导致了现在这一时刻的到来,导致了他现在身处这些“墙壁”之中。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儿呢?很多年了。五年前,在察喀尔山区那个寂静的夜晚,他告诉塔科维亚:“我要去阿比内,拆掉那些墙。”也许比这还要早,很久以前,在土区,在令人绝望的饥荒时期,他就暗自发誓,一定要按照自己的自由意愿来行事。正是为了实现这个誓言,他把自己弄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身处这个小房间、这个监狱里,不知道时间,也不知自己到底属于哪个星球。

医生先检查了他肩膀的淤伤(谢维克对此大为迷惑:他在登陆区的时候太过紧张太过匆忙,对当时发生的事情居然毫无知觉,甚至没有感觉到有一块石头砸到了自己)。现在,医生又转过身来对着他,手里拿着注射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