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盯着天花板,眼睛眨都不眨,冷静早已跑到了九霄云外,但我依然强作镇定,专心地评估我目前的情况。

情况有多糟糕呢?是永远都不能康复了吗?是怎么引起的呢?这些问题都不得而知。重大创伤可能会抹去关于事件本身的记忆。

也许是因为脊髓受损,才让我全然失去身体的知觉。但我想这样的损伤不会致聋,也不会导致我无法感知,或改变自己的面部表情。

我甚至不能判断自己是否在呼吸!

我越来越恐惧,但努力克制自己,冷静地查证事实。

事实1:我无法感觉到胸口的起伏。

事实2:我无法感知也无法听到空气进出鼻孔的咝咝声。

事实3:我看不到有呼吸机,也听不出有机器的声音。

可我肯定在呼吸,要不然不可能还活着。

我肯定还活着,要不就不会在这儿问这个问题。正所谓:我思故我在1。

然而,似乎身体里的所有神经都停止了运转,除了我脊柱顶端这一大堆神经以外。我应该觉得庆幸——或许还不到应该庆幸的时候。

该死的!总该有一个直截了当的解释。是不是我的逻辑推理有什么盲点。如果我的脊髓和头部没有受到创伤,那什么才是罪魁祸首呢?我再次怀疑是“中风”,或者可能是动脉瘤。我是不是做了脑外科手术了呢?

这个猜想看来极有可能。既然无法验证猜想的正确性,我又接着推测别的可能性。脑膜炎?天花?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不会,这些疾病没有一种会致聋。在你需要时候,那个豪斯医生2跑到哪儿去了?

豪斯医生??

这个小小的玩笑让我暂停了思考,心情实际上得到了放松。我意识到了原因。当我致力于解决问题时,整个人活力四射。人脑真是奇妙极了。

我接着寻找答案。还有什么原因?食物中毒?有人趁我不备下了毒?肉毒素过量?我有宿敌吗?我落入了一个疯狂医生的魔爪?这些答案想来滑稽可笑,可我实在想不到其他的解释了。

说不准我能从近几天、几周内发生的事情中找到线索。我搜肠刮肚。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好做:我连拇指都动不了。

近期的记忆如下:

在一条风景旖旎的高速公路上,我驾着自己的普锐斯一路向南,从一座座苍翠绵延的山丘间穿过旧金山半岛。我选择了一条公路的出口,驶入了一个林木葱笼的地带。有两位女士骑着马,从与公路平行的小路上一路行来。一切宛如一场梦境。我将驶向何方?不得而知。精神的旅程永无终点。

另一段记忆,来自另一个时间。我在旧金山,正打算用手机打电话。信号一直时断时续。我离开建筑物的遮挡、走过人来人往的人行道、靠近车水马龙的机动车道,在风中努力寻找清晰的信号,努力想在街道的吵闹声中听清电话那头的声音。我记得自己被失望、焦虑,以及自怜自艾压垮。我那是拼命要与谁通话?我可以确定,是个女人。可我却忘记了她是谁。是妮可?还是其他我所失去的恋人?

又是一段记忆闪现:我惊慌失措地从水泥楼梯上往下跑,一段又一段的楼盘旋向下,向下,没完没了。心脏在胸口里乱撞,刺鼻的浓烟让我透不过气来。我正在某个高层建筑物上往下跑。可这是在哪儿?我无从确定。这更似一场梦魇,而不是记忆。我是不是在想象那架导致世贸中心坍塌的,被恐怖分子劫持的飞机呢?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可它却仍在我生命中占了很重要的位置。我曾经和我妹妹索菲亚在世贸的“窗口”餐馆吃午餐,那仅仅是在袭击发生前的几个星期。那时候,她法学院的第一个学期就要开学了。

另一段记忆。这段记忆不仅很新鲜,而且还栩栩如生,它让我感觉耐人寻味。我满怀着希望,仔细研究这段记忆,以寻找答案。我记得自己身处某次聚会之中,遇到了某家科学杂志的编辑,米奇•罗斯扎克。我们展开了一番有趣的对话,谈论的是某种晦涩、尖端的话题。我觉察到这个话题也许很重要,甚至可能与我目前的状况有关。为什么我的思绪无法停留在细节上呢?艾莉森打断了我们,无声地暗示我给她作介绍。

随后,是艾丽森和罗斯扎克在阳台上情投意合、水乳交融的情景,他俩肩挨着肩,手里擎着酒杯,背景是灯光、迷雾,以及旧金山。那场景看起来如此浪漫。我记得自己嫉妒他们毫不费力就能够发展出如此亲密的关系,好奇我能否再与某位女性轻松地发展出这样的关系。

在这些混沌一团的记忆中冒出了一个清晰的印象:一张迷人的脸、亚洲风情的双眼,以及异域风格的颧骨。一身朋克打扮,再加上根根直立、尖端金色漂染的秀发。她是名大提琴手。我一下就记起了她的名字:莫莉•舍费尔。我记得她曼妙的身材,嘲弄的口吻,讥讽的智慧,以及对我巨大的吸引力。我和她在一起越久,吸引力就越大,甚至一靠近她,就会思维混乱、神魂颠倒、局促不安、笨嘴笨舌。嫉妒每道投向她的目光。每当我们目光相遇,我都会兴奋不已,不知所措。那次派对结束的时候,她邀请我去听她的下一次室内音乐会,然后在音乐会结束后来后台找她。我记得我满怀期望地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我记得聚会结束之后,我送艾丽森回家。接着,在我回家的路上,变成了不详的、充满暴力的万花筒般的影像。

车祸!一定是车祸!

然而,我又模模糊糊地记起,车祸以后,我和警察的谈话,以及眼睁睁看着我变了形的车子被拖走,然后我一瘸一拐地回了家,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伤痕累累的脸。是车祸导致了身体的某些零件松动了吗?还是我罹患迟发性动脉瘤?

不知道。我的思绪又开始飘忽不定,回到了与莫莉的告别的情景。

事到如今,我不禁好奇:我有没有去听那场音乐会呢?想不起来了。日子应该是在五月初前后的某天,但是那个日子是不是已经过去了?今天是几月几号呢?我是不是已经错过了?

即便我还没有错过,到时候我是不是能康复如初,如期参加音乐会呢?

我能不能从目前的,不管是什么地方被解放出来呢?我还能走路吗?我的听觉还会恢复吗?

我又想起,在某个下雨的星期天,我在家中欣赏巴赫小提琴与双簧管协奏曲。出于某个原因,这首乐曲对我而言有了新的意义。

现在,我想起了那首乐曲,曲调的和谐优美、配器的美轮美奂,到最后,那动听悦耳的节奏,越来越有张力,让人无法抵御,动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