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克的世界(第2/3页)

迪克拼命码字的岁月,西方科幻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彼时有阿西莫夫、克拉克、海因莱因这些大师叱咤风云。特别是迪克的创作高峰期,即六十年代,那正是西方科技文明创造出的崭新辉煌的时代。人进入太空,登上月球,探测金星和火星,发现类星体、脉冲星和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弱电统一理论提出,混沌理论提出,摩尔定律提出,制成第一台激光器,售出第一批工业用机器人,BASIC语言发明,英特尔公司成立,第一个体内起搏器问世,生态意识觉醒……人类张扬着开拓宇宙边疆和潜入原子内部的雄心勃勃。1970年,按1958年的美元计算,美国人均国民生产总值达到三千五百美元,是一个世纪前的六倍多。好一个伟大而光荣的时代。这些也在主流的科幻小说中得以集中反映。

但迪克却不那么主流。他仿佛对这一切成就感到迷惑而不解。他的笔下是一个衰败的西方世界,是文明的深深没落,是科技的重重沦陷,是人类的异化和商业化,是整个宇宙的碎片化和假象化。他状写的是美国梦的破灭,他似乎早已在预言“9·11”事件或者攻占华尔街。迪克的几乎每一部小说,都在批判他所在的这个社会,在唱反调,喷射出愤怒和失望。用奥尔迪斯的话来说,“迪克的大部分作品,就是一张充满诅咒的罗网”。而达科·苏恩文则评价说,“迪克感到不断萎缩的(被遗弃荒废的)世界里充满了痛苦,所有的人也逐渐失去了方向。”虽然爱与关怀等伦理道德一直是迪克小说的核心,但这些作品却常常以死亡来收尾。在他的小说中,我们看见了一个有问题的、混乱的人生和时代,一个动荡不安的多事之秋,人们想要用神来救赎,却不可得。这种东西,跟同时期的垮掉的一代或者嬉皮士倒是如出一辙。迪克与凯鲁亚克和金斯堡倒有些像是同道。

这背后或许有一种社会情绪。在整个六七十年代,越战的泥潭,美苏冷战的危机,核武器毁灭地球的恐惧,人类企图统治自然的野心,环境遭到破坏,伦敦毒雾,蕾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出版,都让人骚动不安,不知所措,神经撕裂。然而或许更多的,还是来自迪克个人生命的投影,来自他那颗敏感而郁结的内心,来自他与自己身体与心理的搏斗和挣扎。因此,他所有的书,归根结底,写的还是他本人,同时也书写着他身边真实的人们。他作品中的主角通常是小人物,他状写了他生命中认识的人,把他们放到极端的科幻场景中,让他们在一个美国梦成为主旋律的时代,充满惊恐和忧虑,无法共享出彩的人生,却又在内心深处不放弃梦想。迪克对他们的命运满怀同情。他的小说,总是把大观念与渺小的人类个体相结合。正是这个,使得他那些灰暗疲乏、郁郁寡欢的作品充满人性的力量,并与横隔了偌大太平洋和漫长历史间隔的我心心相印。

迪克写的不是一般的科幻小说。他是边界的破坏者,作出了许多十分特别而诡异的科幻设定,涉及了非机械论的新世界观,那是相对论、量子论开始的后现代,并与混沌理论、热力学第二定律、复杂性理论和虚拟现实混同。迪克的技术思想至今仍闪闪发光,并由科学延及人文,因此具有了长远的生命力。

因为这些原因,我是越来越喜欢他了,他甚至成了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不仅仅是喜欢,而且迷恋。

迪克的《高城堡里的人》,被很多评论家称作他最好的小说。这部书似乎不如迪克其他科幻,比如《尤比克》那样疯狂,而是采用了较为冷静的现实主义叙事方式,倒有些像他那些难以发表的主流小说。《高城堡里的人》写的是1962年,也就是该书出版当年的美国。这也是迪克的第一部被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小说,并在1963年获得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

在这部经典的小说中,德意日轴心国赢得了二战,美国被肢解成三部分。东部归德国治理,中部算作非武装的自治区,西部到太平洋沿岸由日本管理。整个世界都被德日这两个超级大国分割,亚洲归日本管,欧洲和非洲归德国管。两个国家既有合作也有矛盾。故事开始时,希特勒已经疯了,而总理鲍曼快死,德国内部爆发了权力之争。

迪克似乎暗示了一个不好的未来。1961年,肯尼迪总统提出把人送上月球,大长美国的志气。1962年《高城堡里的人》出版。小说中,美国已全面失败,纳粹德国建立了月球和火星殖民地。世界被控制在一种新的集权下。这也许喻示了冷战的继续。在迪克看来,这种可怕的集权更主要来自德国人,而东方的日本则温和一些。迪克或许暗示,如果由日本人来统治世界,可能会好一些。这常被批评为迪克犯下了政治错误。但他要讲的,或许是西方文明的失败,而东方大概可以给出一条出路。

迪克表达了对法西斯主义的厌恶。他笔下的世界,到处是秘密警察。纳粹是邪恶的。血腥和黑暗处处都是。而普通人的命运是不确定的,是压抑的。他们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书中的大部分篇幅,就是讲这些普通男女的生活。《高城堡里的人》读来有些像是奥威尔的《一九八四》。这跟当时的不少美国科幻并不一样。那些科幻关注的是飞船、星云和外星人。事实上,《高城堡里的人》是一本关于人和人的关系的小说,讲人们之间的隔阂、猜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别人是谁,都在互相打量,讲着暧昧的对话,陷入两难的困境。即便是占领者——德国人和日本人,也活得很累。这好像是一部存在主义的小说。

好在,在一片黑暗的统治中,出现了《易经》。无奈的像虫子一般活着的人们,从爻辞和卦辞中寻找答案。这是小说的一个核心所在。它与西方的机械宇宙不一样,被认为是对抗法西斯主义哲学的东方思想,也是人们寻找救赎的希望。它以乎为不确定的世界带来了新的确定性。算命,即给出了某种确定的结论。正是通过《易经》,人们发现了另外一个世界。它与我们的世界是平行的,是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是一个梦想成真的乌托邦。在那儿,德国和日本被同盟国击败了。高城堡里的人写了一本小说《蝗虫成灾》,记载了他根据《易经》推断出的那个世界的故事。这成了一本禁书,遭德日封杀,但在地下流传,人人争读,甚至德国人和日本人也对它着迷。这是一本书中之书。后来的金·斯坦利·罗宾逊的《蛮荒海岸》也许是受了这个的影响。迪克借《蝗虫之灾》告诉读者,虚构的才是真实的,而我们天天生活的“现实世界”,则是虚假的。然而,仔细看,虚构的也不是真实的。的确,在《蝗虫成灾》中,同盟国胜利了,德意日失败了,但它并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那场二战,很多细节已经不一样了。战后的世界也与现实中的不同,比如那段关于五六十年代中国的描写,很像1978年后的中国。苏联被拆分,美国实现了民主,而英国变成了集权国家,邱吉尔独裁当政到九十多岁,最后英美大战,美国失败。那么,究竟什么才是真实的呢?没有答案。这反映了迪克的世界观,因为在他看来,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因此,在这本书中,他让那些爻辞和卦辞彼此矛盾,《易经》最终给出的,是一幅幅无法确认的多重宇宙图像。在这里,迪克把东方古典文化与现代物理学相融,阴和阳的两个世界,但这个世界之上,是混沌,是无。即便书中的那些细节也是如此,真的文物,假的文物,难以区分。这同时也是在暗示,世界最终是要走向混乱的。这是熵增不可挽回的结局。纳粹帝国或美利坚帝国都是如此。所以,看似能确定地算出未来命运的《易经》,又把人引向了更大的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