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3/5页)

过了一会,贝蒂说道:“德国和日本在二战中战败的样子。”

一时间,他们都不说话了。

“该吃饭了。”贝蒂利索地站起身来,“请过来,两位饿坏肚子的绅士实业家。”她把罗伯特和保罗劝上了饭桌。桌上已经摆好白色的桌布、餐具、瓷器和毛糙的大餐巾。齐尔丹认出来餐巾是套在美国早期用的骨制餐巾环里的。餐具也是美国的纯银制品。深蓝和黄色相间的酒杯和茶碟是皇家艾伯特制造的,非常稀罕。他不禁从职业的习惯,羡慕地看着这些器具。

盘子不是美国的,看上去像是日本的。这超出了他的专业,所以说不上来。

“这是伊万里瓷器,”见罗伯特看得津津有味,保罗说道,“是有田烧的。公认的第一流产品。日本货。”

他们都坐了下来。

“来点咖啡?”贝蒂问罗伯特。

“好的,”罗伯特说,“谢谢。”

“将晚餐进行到底。”贝蒂说着走过去推餐车。

很快他们便吃开了。罗伯特觉得菜肴十分美味可口。贝蒂真是个出色的厨子。色拉特别合他的口味。鳄梨、洋蓟心,还有一种蓝色奶酪调味品……谢天谢地,他们没有让他吃日式菜肴。那种蔬菜伴肉,战后他早已吃腻了。

还有没完没了的海鲜。虾啊,蟹啊什么的,都让他倒胃口。

“我想知道,”罗伯特说,“如果二战中德国和日本战败了,世界将变怎样。”

好一阵,保罗和贝蒂都没有回答。最后保罗说:“和现在很不一样,但是很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最好自己看。讲给你听或许会让你扫兴。”

“对于这个话题,我有自己明确的看法。”罗伯特说,“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世界将更加糟糕。”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坚定,甚至有些粗鲁。“糟糕得多。”

保罗点点头。“这本书的作者阿本德森先生也考虑到苏联的扩张会不可遏制。”

“我们得承受痛苦,得付出代价。”罗伯特说,“但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为了阻止斯拉夫世界泛滥成灾。”

贝蒂轻声说道:“我个人认为,说任何民族‘泛滥成灾’,不管是斯拉夫、日本还是中国,都十分荒唐可笑。”她平静地看着齐尔丹,并没有因为激动而声嘶力竭。她的情绪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中,但仍然表达了内心的感受。她的两颊已经绯红。

他们默不作声地吃了一阵。

我怎么又来了?罗伯特·齐尔丹提醒自己。但这是回避不了的问题,因为它无处不在。我随便拿起一本书,都会谈到这个问题;说到收集的唱片,也会谈到这个问题;看到这些骨制的餐巾环,也会想到这个问题——这是征服者缴获的战利品,是从我的同胞手里掠夺来的。

面对现实吧。我自以为这两个日本人和我性情相同。但是请注意:我们没有共同的立场。虽然他俩的想法不同,灵魂却是一样的。别看他们捧着白色的英国骨瓷杯喝酒,用美国的餐具进餐,听美国的黑人音乐。这些都是表面的。不过是因为他们拥有权力和财富,可以得到这一切罢了。这些表面现象都是假的,就像白天似乎十分漫长一样。

即便是他们灌输给我们的《易经》,也是中国的。从古代借来的。他们想糊弄谁?糊弄他们自己?东偷西挪。穿衣、吃饭、谈天、听音乐,哪样不是?就拿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的烤土豆蘸酸奶酪细香葱来说,也是传统的美国菜,却上了他们的菜谱。但是你们谁也骗不了,更骗不了我,我可以告诉你们。

他想,只有白人才有创造天赋。而我,一个白人,却要对这两个日本人点头哈腰。假如我们美国胜了,该是怎样一番情景啊。一定会把他们消灭殆尽。当今世界就不会有日本的存在。放眼整个世界,美国才是一个耀眼的超级大国。

他想,我一定要读一读这本《蝗虫成灾》。听起来这是一本具有爱国精神的书。

贝蒂轻声对他说:“罗伯特,你没有吃,是饭菜不合口味吗?”

他马上叉了一叉色拉。“不是的,”他回答说,“这是我近年来吃到的最美味的一顿饭。”

“谢谢你。”贝蒂说,显然十分高兴,“我尽量做得地道一点……食材都是在米申街的小菜市场里精挑细选的,那里才有真货。”

你把本地菜做得尽善尽美,罗伯特·齐尔丹想。人们说得没错,你们的模仿能力无与伦比。苹果馅饼、可口可乐、电影散场后的漫步、格伦·米勒的爵士乐……你们能用米纸和锡纸人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美国。米纸妈妈在厨房,米纸爸爸在看报,米纸小狗蹲在爸爸脚边。一切的一切,面面俱到。

保罗默默地看着他。罗伯特·齐尔丹突然注意到这个男人在注视着自己,便打断了思绪,又吃了起来。他能猜出我的心思吗?他心里想。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吗?我知道我并没有把心思表露在脸上。我的表情很正常,他看不出什么来。

“罗伯特,”保罗说,“你在美国土生土长,说的是美国话。我有一本书看起来有点吃力,或许你能帮帮我。是一个美国作家三十年代写的小说。”

罗伯特微微鞠了一躬。

“这本书很少见,”保罗说,“但我有一本,是纳撒尼尔·韦斯特写的,书名是《孤独小姐》。我读得兴味盎然,但不能完全理解韦斯特的全部意思。”他期待地看着罗伯特。

罗伯特·齐尔丹马上说道:“恐怕我从未看过这本书。”他心想,我甚至从未听说过这本书。

保罗一脸失望。“很遗憾。这本书很薄,讲的是一个日报专栏作家的故事。他经常犯头疼,最后被折磨疯了,幻想自己是基督耶稣。你想起来了吗?或许很久以前读过。”

“没读过。”罗伯特说。

“书中对痛苦的看法很是奇特,”保罗说,“对于莫名痛苦的意义给出了相当独到的见解。这是所有宗教都要阐释的问题。宗教,比如基督教,宣称痛苦来源于罪恶。韦斯特似乎也持这种观点,但他的观点比过去的观点更加令人信服。在韦斯特看来,他自己莫名的痛苦来源于他是犹太人这一事实。”

罗伯特说:“如果德国和日本战败了,今天统治世界的将是犹太人,无论在莫斯科还在华尔街。”

这两名日本夫妇似乎退缩了。他们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变得冷漠,最后缩到他们自己的世界里。整个房间都变得冷漠了。罗伯特·齐尔丹感到只剩下了自己。他感到自己独自一个人在吃饭,似乎并没有他们的陪伴。他刚才做了什么?他们又误解了什么?他们两个真蠢,根本看不懂外语书,根本不懂西方的思维方式。西方的思维方式把他们难倒了,所以令他们不快。真是不幸,他边吃边想。但——怎么补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