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8页)

“你在北非的时候吃什么?”朱莉安娜问道,也坐了下来。

乔回答说:“死驴。”

“太可怕了。”

乔咧嘴笑了笑,说道:“其实是罐头。牛肉罐头上印着A和M,意大利语中可以代表‘死驴’,德语中可以指‘老人’,因此德国人都称这种罐头为‘老人’。”说完他又继续大吃起来。

朱莉安娜伸手从乔的胳膊下拿过那本书,心想,我要看看这本书。他会在这里待那么久吗?书上满是油渍,书页破损严重,到处是手指印。她想,肯定是被长途卡车司机看成这样的。深夜里,在那些廉价肮脏的小饭店……你读书一定很慢。这本书你一定看了好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

朱莉安娜随便翻到一页,看了起来:

……在他年迈的时候,他平静地看着英国的版图——这是先人们觊觎过,却从未企及的版图——看着从克里米亚半岛驶往马德里的船只,看着整个大英帝国流通同样的货币,使用同样的语言,升起同样的国旗。大英帝国的国旗从日出到日落永远飘扬,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那个太阳和国旗的梦想。

“我唯一一本随身携带的书,”朱莉安娜说,“其实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本神谕,书名叫《易经》——我前夫弗兰克让我迷上这本书的。我现在就靠它来帮我作决定。我和它寸步不离,一直如此。”她合上《蝗虫成灾》。“你想看《易经》吗?想学怎么卜算吗?”

“不想。”乔说。

朱莉安娜把胳膊叠在桌子上,下巴搁在胳膊上。她侧眼凝视着乔,问道:“你是永久在这儿定居的吗?来这儿干吗?”她一边问,一边想到那些屈辱和蔑视。她想,你对生活的仇恨,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但——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你像一只小动物,微不足道却很机灵,她一边审视着他那张黝黑而又机敏的脸,一边这样想。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比我小。就算你比我小,你也太孩子气了。你还是个小弟弟,崇拜你的两个哥哥,崇拜你的帕尔迪少校和隆美尔将军,一心想冲出来和英国士兵拼命。英国士兵真的用绳圈把你的哥哥绞死了吗?战后我们听说过那些骇人听闻的报道和照片……朱莉安娜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但是英国突击队员早被送上了审判台,并且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收音机里的音乐停了下来。从欧洲传来嘁嘁喳喳的短波声,好像在播一条新闻。播音员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模糊不清。很长时间里,收音机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片寂静。接着传来丹佛播音员的声音,非常清晰,似乎说话人就在身旁。朱莉安娜想去调台,但被乔拉住了。

“……鲍曼总理逝世的消息让整个德国无比震惊,这个消息昨天得到证实……”

朱莉安娜和乔腾地站了起来。

“……帝国的所有电台都取消了事先安排的节目,听众只能听到在纳粹党歌的伴奏下,帝国安全部门肃穆的大合唱。后来在德累斯顿,纳粹党代理总书记和取代盖世太保的国家安全警察首脑们根据……”

乔调高了声音。

“……据报道,在已故总理鲍曼、艾伯特·斯佩尔和其他领袖的提议下,将改组政府。国家宣布将进行为期两星期的官方哀悼,许多商店和公司都关门歇业。人们期待魏玛会议,也就是第三帝国国会会议的召开,但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国会会议的召开需要得到批准……”

“一定会是海德里希当政。”乔说。

“我希望是那个金发高个的家伙,席腊赫。”朱莉安娜说,“上帝,他终于死了。你觉得席腊赫有机会吗?”

“没有。”乔断然说道。

“或许会引发一场内战。”朱莉安娜说,“但那些家伙现在都老了,戈林和戈培尔——那些纳粹党的元老们。”

收音机里说道:“……隐退到布伦纳附近的阿尔卑斯山区……”

乔说:“那是胖子赫尔曼。”

“……只是说,不仅德国失去了一位战士、一位爱国者和一位忠诚的党首,而且像他在许多场合都曾说过的那样,他本人也失去了一个密友。战后领袖未定的时候,有些人反对鲍曼先生出任总理,那时他是支持鲍曼的——”

朱莉安娜关掉收音机。

“广播电台就会空谈。”朱莉安娜说,“他们为什么这样说话?好像这些残忍的刽子手和我们普通人一样。”

“他们和我们没什么两样。”乔说。他重新坐下来,继续吃他的早饭。“我们要是处在他们的位置,也会跟他们一样做事。”

“你说话的口气,”朱莉安娜说,“很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都是空谈。”

“我在纳粹统治下生活过。”乔说,“我知道那种日子怎么样。光靠空谈能坚持十二年,十三年——或者更长一些,十五年?我有一张托特组织的工作证。1947年以来,我一直为托特组织工作,去过北非,也到过美国。听着——”他用手指在她身上敲了敲。“我在土木工程方面有意大利人特有的天分。托特组织给我定了很高的级别。我在那儿不光是为建高速公路铲铲沥青、拌拌水泥什么的,我帮他们做设计,是工程师。一天,托特博士过来察看我们的工作。他对我说:‘你有一手。’那是个重要的时刻,朱莉安娜。那是劳动换来的尊严。他们不只是在空谈。在他们之前,也就是在纳粹之前,人们都鄙视体力劳动。我自己也是。我们崇尚贵族气派。托特组织让这一切成为历史。我第一次认识到双手的价值。”他说话时过于急促,意大利口音越来越重。有些话朱莉安娜听不太懂。“我们都住在纽约州北部的森林里,像兄弟一样生活在一起。大家快乐地唱着歌,列队去工地。有战时的士气,不过是为了建设,而不是毁灭。那些战后重建的日子,是最快乐的时光——一排排漂亮、整洁、坚固的公共大楼竖立起来,一个个崭新的城市拔地而起,比如纽约和巴尔的摩。当然,这样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现在,像新泽西克虏伯和索伦这样的大联合公司主导着一切。但他们不是纳粹,只是欧洲的旧势力。他们更加糟糕,你明白吗?纳粹的隆美尔和托特要比克虏伯这样的企业家和银行家们好上百万倍。那些普鲁士人统统该用毒气毒死,那些穿马甲的绅士们。”

但是,朱莉安娜想,那些穿马甲的绅士们永远登上了历史舞台。你的偶像隆美尔和托特博士,他们只是在战后清扫瓦砾,建设公路,让工业重新启动。他们也给了犹太人一条活路,这真是幸运的出人意料的大赦。犹太人忙不迭地拼命干活。直到1949年,无论如何……隆美尔和托特退出舞台,归隐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