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4/5页)

但是,他想,精神失常是什么意思呢?这当然要从法律上界定。我指的是什么呢?我能感觉到它,看得见它,但它究竟是什么?

他想,精神失常应该是指他们干的种种勾当,指他们的为人。他们的潜意识。他们对别人的无知,对自己给别人造成的后果的无知。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造成的破坏,以及正在造成的破坏。他转念一想,不是的,这不对。我还是不知道它是什么,虽然我能意识到它,感觉到它。但是——他们极端残忍而又毫无目的……这是不是精神失常呢?不是的,上帝,他想。我找不到它的定义,说不清楚。他们是否忽视了现实中的某些部分?对。但又不仅如此。精神失常是指他们的计划。是的,他们的计划。他们征服星球的蓝图。这是一个疯狂失常的举动,就像他们先前征服欧洲、亚洲,然后是非洲的举动一样。

他们的想法无限宏观,不是这儿的一个人,那儿的一个小孩,而是非常抽象的概念:种族啊,领土啊,血缘啊,荣誉啊。想到的不是获得荣誉的人,而是荣誉本身。对他们来说,抽象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具体的东西反而视而不见。他们看中的是“优秀”这一品质,而不是这个那个优秀的人。这就是他们的时空观。他们看穿了此时此地,进入到遥远广阔的黑暗深处,进入到无始无终的永恒之境。但对生命来说,这却是灾难。因为最终将会没有生命。远古时代只有空气中的尘埃和热氢气,再没有别的什么。这种状况会再次出现。现在只是一个过渡。宇宙的进程不断向前,把生命压碎,让它们重新变成花岗岩和沼气。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所有生命都是短暂的。而那些——那些狂人——回应了花岗岩和尘土的呼唤,回应了无生命物质的需求;他们想助自然一臂之力。

然后,他想到,我知道为什么了。他们想成为历史的代理人,而不是被历史抛弃的人。他们认为自己拥有和上帝一样的力量,像上帝一样无所不能。这就是他们疯狂的根源。他们被某种原始意象征服,自我疯狂地无限扩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代了上帝。这不是狂妄自大或傲慢得意。这是自我的极度膨胀——一种顶礼膜拜者和被顶礼膜拜者的混乱状态。人没有吃掉上帝,而是上帝吃掉了人。

他们没有认识到人是孤立无援的,对整个宇宙来说人无足轻重。宇宙不会注意到我,我默默无闻地活着。但这样活着有什么不好呢?这样不是更好吗?上帝注意到的那些人,全毁灭了。让自已变得渺小一些……这样才能避免上帝的嫉妒。

解开安全带的时候,贝恩斯说:“洛策先生,有一件事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我是犹太人,你明白吗?”

洛策哀怜地看着他。

“你根本看不出来,”贝恩斯说,“因为我的外表一点也不像犹太人。我的鼻子整过形,粗毛孔变小了,皮肤用化学方法增亮过,头颅的形状也改变过。简而言之,外表上是不会被看出来的。我可以,而且常常混迹于纳粹的上流社会,没有人能揭穿我。而且——”他停了停,凑近洛策,用只有洛策一个人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说:“除了我,还有其他犹太人。你听明白了吗?我们还没有死。我们还活着。我们默默无闻地活着。”

过了一会,洛策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国家安全警察——”

“安全警察可以查我的档案,”贝恩斯说,“你也可以告发我。但我上面有人,有些是雅利安人,有些是犹太人,他们在柏林占据重要位置。你的告发会被质疑,然后我就会反过来告发你。通过上层这些人,你很快就会被拘留。”贝恩斯笑了笑,向洛策点点头,然后沿过道径自走开了,加入到其他乘客中。

大家走下舷梯,朝寒风中的机场走去。快到地面的时候,贝恩斯碰巧又遇到了洛策。

“事实上,”贝恩斯在他旁边说道,“我讨厌你的长相,洛策先生。所以不管怎么说,我都会告发你。”说完他大踏步地扬长而去。

在机场的尽头,机场大厅的入口处,许多人等在那儿。乘客的亲人和朋友,有的挥手,有的张望,有的高兴,有的焦急,有的正在扫描乘客的脸。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日本男子,上身穿英式大衣,脚踏牛津尖头鞋,头戴圆顶高帽,穿着十分讲究。他站在人群前面,旁边跟着一个年轻的随从。他的大衣翻领上别着一枚日本帝国政府第一商会的徽章。就是他,贝恩斯先生意识到,田芥先生亲自来迎接我了。

那个日本人向前一步,高声叫道:“贝恩斯先生——晚上好。”他犹豫地点了一下头。

“晚上好,田芥先生。”说着贝恩斯伸出手。他们握握手,然后鞠躬致敬。那个年轻的日本人也在一旁鞠躬致敬,一脸高兴的样子。

“机场空旷,有点冷,先生。”田芥先生说,“要不要现在就乘我们商会的直升机打道回城,还是你想用一下机场这里的便利设施?”他焦急地审视着贝恩斯的脸。

“我们现在就可以上路回城,”贝恩斯说,“我想先登记宾馆。但我的行李——”

“言道先生会照看你的行李。”田芥先生说,“他随后会把行李送到你那儿。你看,在机场取行李,要排一个小时的队。比你路上乘飞机的时间还长。”

言道先生微笑着点点头。

“那就这样吧。”贝恩斯说。

田芥先生说:“贝恩斯先生,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

“什么?”贝恩斯说。

“为了表示对你的敬意。”田芥先生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从最好的美国工艺品里挑选出来的。”他把盒子递给贝恩斯先生。

“那就——”贝恩斯说,“谢谢你了。”他接过了盒子。

“整个下午,各个部门的高级职员都在挑拣备选礼品。”田芥先生说,“这是正在消逝的美国传统文化最正宗的代表,所剩已经不多,是一件珍品,散发着往昔繁荣时代的气息。”

贝恩斯先生打开盒子。盒子里的黑天鹅绒衬垫上放着一只米老鼠腕表。

田芥先生是在和我开玩笑吗?贝恩斯抬起头,看到田芥先生紧张专注的表情。不是的,他不是在和我开玩笑。“非常感谢,”贝恩斯说,“这真是太了不起了。”

“当今全世界只有很少量1938年出产的真品米老鼠腕表,或许只有十只。”田芥先生说道,一边打量着他。看到贝恩斯先生对礼品很满意,田芥先生高兴极了。“我所认识的收藏家里还没有人能够拥有这件藏品。”

他们进入候机室,一起走上舷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