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结婚对于当时的我来说, 是一个意外。不过回过头再看,又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黎衍的眼神似乎放空了, “时间要倒退回八年前,那时候我还没出车祸,二十一岁,念大四,偶然间与一个小朋友产生了一些交集。”

“这个小朋友身上也贴着许多标签,我觉得在座的各位可能都无法想象她的经历。她是一个女孩子,生在农村,幼年时母亲就因为父亲家暴而逃跑了, 还给她留下一个只有一岁的弟弟。小朋友从小又要做家务, 又要照顾弟弟, 还要上学, 忍受父亲的酒后家暴, 境况这么糟糕,她的学习成绩在年级里依然名列前茅。”

听到关于自己和周俏的事,周俊树的背脊僵硬了, 周俏伸手过去握住弟弟的手,轻声说:“小树,没事儿。”

黎衍继续说道:“可是,在小朋友十七岁那年,她的父亲为了一笔彩礼强迫她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大家别惊讶, 二十一世纪了, 咱们国家经济高速发展, 但是在某些地方,还是有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发生。我们没碰到,不代表不存在。说回这个小朋友, 对于这桩婚姻她当然是不愿意的,宁可辍学,也要逃离。”

“她身无分文,什么都没带,没吃的也没喝的,一个人在山里头走了三天三夜才逃到镇上,当掉了婚约对象给的一个金镯子,换了五百块钱,买了一张来钱塘的大巴车票,就这么一腔孤勇地来到钱塘。”

“小朋友在这里过得很苦,不分日夜地打工,做过许多许多工作,还不忘寄钱回家让弟弟继续读书。当时她还未成年,就是我们平时说的打工妹,没有亲人,没有学历,没有钱,独自一人磕磕绊绊地在钱塘讨生活,时不时地被人欺负,被人嘲笑,甚至还被一些男人骚扰。”

这些事,连沈春燕都不知情,听着听着就眼眶发红,揽住了身边的周俏。

周俏的神色却很平静,听黎衍娓娓道来,像是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她拍拍沈春燕的手,示意自己没事,让她不用担心。

台上,黎衍眼神温和,嘴角已经不自觉地扬起微笑,“但是,这个小朋友从来没有被生活打倒。她

和我说,过去的事情想多了也没用,人就是要往前看,未来总会比现在更好。她还和我说,她向往过好的生活,可以花两百万买房,花五十万买车,但如果手上只有十块钱,那不如就做一盘辣椒小炒肉,也能让自己高兴一些。”

台下的学生们都听得入神,听到“辣椒小炒肉”这么接地气的菜名时,很多人都笑出了声。

黎衍说着这些事,心里想着那个人,都觉得胸腔里暖洋洋的,“这个小朋友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乐观、最努力、最了不起的人。她从来不会怨天尤人,一点儿也不害怕过苦日子,永远都乐呵呵的,浑身充满旺盛的生命力。她就像路边的一株野花,遭受风吹雨打,都能顽强地活下去。她脾气温和却不懦弱,为人善良却又有原则,任何人和她多接触几次,都会情不自禁地被她的人格魅力吸引,根本就想象不到她曾经的遭遇。”

“她很节约,花钱精打细算,对我却非常大方,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舍得给我买。那段时间,我在家已经待了快四年,因为腿不好,出门很不方便,我的脾气就变得非常暴躁,动不动就冲她发火,但她都不会来和我计较。”

“当时我觉得生活真的很残酷,为什么偏偏是我遭遇这样的意外?老天完全不管我愿不愿意,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就把我往后的人生之路给掐断了。可是这个小朋友对我说,我很优秀,未来的路还很长,如果我走不快,她愿意扶着我慢慢走。”

说到这里,黎衍的心情格外放松,唇边绽开灿烂的笑容,“没错,这个小朋友,后来就成为了我的妻子。”

他忍不住内心的情绪,又一次站了起来,向着前方缓缓地走了几步,步态有略微的僵硬,却并不会让人感到不适。他在台上长身而立,台下有1200多人,他的目光就只看向一处。

黎衍缓缓说道,“是她,将我从黑暗中拉出来,让我重见人间的美好,感受活着的快乐;是她,鼓励我努力工作,不要荒废大学四年学到的知识,让我能在工作中体现我的人生价值;是她,体贴入微地照顾我的生活,用自己辛苦存下的钱给我买新轮椅,让我可以更顺畅地走出家门;是她……让我现

在可以站在大家面前,心平气和地讲一讲这些年发生的事。”

礼堂里鸦雀无声,黎衍笑了一下,“嗯……我跑题了吗?本来在说标签的,却说到了我的妻子。不,我并没有跑题,关于标签这个主题,不光适用于我,也适用于我的妻子,其实,适用于在座的所有人。”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我的妻子在一起,被很多人说不般配。因为我和她身上不同的标签,有人说她配不上我,也有人说我配不上她。至于究竟配不配呢?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其实很荒谬,嗯……我给大家讲一讲我妻子现在的情况吧。”

“她已经摘掉了身上固有的一些标签,变得越来越好。她去国外进修了两年半,英语口语和听力能力可能已经超过了在座的很多同学。目前,她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工作,上班时穿着小西装,高跟鞋,和客户交流时自信又从容。如果你现在从她身边经过,根本就不会想到,她曾经是一个在社会上做着最底层工作的外来务工者。”

越来越多的人在往周俏的方向张望,尤其是她前后两排的学生们,纷纷在猜究竟是哪一个。周俊树的同学也好奇地探头探脑,周俏却恍若未觉。

她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些探究的目光,只是微笑着看向台上那个站得笔直的男人。

黎衍的眉头皱了一下,说:“我的妻子曾经被人恶意地评价为‘乡巴佬外地人’、‘没文化没素质’,还有很多不堪入耳的话语,仿佛她从农村来城里打工,天生低人一等。她也曾经因此而感到困扰,就像我也曾经因为别人攻击我的身体缺陷而感到困扰一样,我和她被这些讨厌的标签纠缠不休,想摆脱却又无能为力。”

“后来,我和她都明白了,每个人都会有标签。因为一件事、一段经历甚至是你说过的一句话,有人就会说你‘绿茶’,说你‘圣母’,说你‘渣男’,说你‘妈宝’。但其实人性是很复杂的,标签贴到身上,它会掉,也会换,我们每一个人过的每一天,奋进也好,咸鱼也罢,归根到底,在时间不停地往前推进时,你要做的,就是接纳自己,然后尽可能地让自己变得更好。”

他是如此得淡定从容,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