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页)

“人类过去是……”他犹豫了一下,血液直往脸上冲,“呃,人类过去是胎生的。”

“说得对。”主任赞许地点了点头。

“婴儿倾注出瓶时,……”

“是‘生出来’。”主任更正道。

“呃,他们是父母生出来的——我是说,当然不是这些婴儿,而是那时候的。”可怜的小伙子已经完全搞蒙了。

“简而言之,”主任总结道,“那时候,父母是指父亲和母亲。”这句污言秽语本来是真正的科学,但哐啷一声砸向小伙子,让他头也不敢抬地一声不吭了。“母亲。”他大声重复了一遍,以此强调这个词的科学性。随后,他往椅背上一靠,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这些词确实让人不舒服。但大部分历史现实都是让人不舒服的。”

他又将话题转回到小鲁本——有一天晚上,小鲁本的父亲和母亲(哐啷,哐啷!)一时疏忽,忘了关小鲁本房间里的收音机。

(“千万别忘了,在那个野蛮的胎生繁殖时代,小孩都是由父母养大的,而不是在国家制约中心养大的。”)

小鲁正在睡觉,伦敦的广播节目忽然开始了。第二天早晨,他的哐啷和哐啷(几个胆子较大的男生壮着胆子相视而笑起来)惊讶地发现,小鲁本醒来后居然在逐字背诵一段冗长的演讲。作演讲的是古怪的老作家乔治·萧伯纳6(“他是极少数作品获准流传给我们的作家”)。内容是按照一种颠扑不破的传统大谈自己聪明才智的。当然,对只会眨巴眼睛、咯咯笑的小鲁本来说,这段演讲根本是理解不了的。他们以为孩子疯了,赶忙把医生请来。幸亏医生懂英语,听得出是萧伯纳头天晚上在广播上作过的演讲。他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于是写信给医学媒体汇报了这件事。

“睡眠教学或睡眠教育的原理,就这样给发现了。”主任停顿了一下,以便让学生加深对概念的印象。

虽然原理发现了,但将原理付诸实践还是多年以后的事。

“小鲁本的个案发生在我主福特的T型车7上市仅二十三年之后。”(说到这里,主任在自己肚子上比画了一个T字,学生们也无不虔诚地依样画葫芦。)“不过……”

学生们拼命记着。“睡眠教育,在福特纪元二一四年正式启用。此前为何未用?原因有二:(一)……”

“最初,实验者误入了歧途。”主任说,“他们以为睡眠教育可以当作智力教育的手段……”

(一个小男孩正在睡觉,他向右侧卧着,右臂伸了出去,右手软绵绵地垂在床沿上。从匣子边上的圆栅格里,传来一阵轻声细语。

“尼罗河是非洲最长的河,也是世界第二大河。虽不如密西西比—密苏里河长,但就其流域的长度来说,尼罗河仍居首位,因为其流域达三十五个纬度……”

第二天吃早饭时,有人问他:“汤米,你知道非洲最长的河是什么河吗?”摇头。“可是,你难道不记得吗?有一句话开头是:尼罗河是……”

“尼—罗—河—是—非—洲—最—长—的—河—也—是—世—界—第—二—大—河……”话语脱口而出:“虽—不—如……”

“那,非洲最长的河是什么河?”

目光茫然。“我不知道。”

“可是,汤米,尼罗河……”

尼—罗—河—是—非—洲—最—长—的—河—也—是—世—界—第—二……

“那,哪条河是最长的呢,汤米?”

汤米放声大哭。“我不知道。”他哭喊道。)

主任解释说,那声哭喊让早期的实验者心灰意冷。实验就这样放弃了。以后再没有尝试孩子睡觉时去教给他们尼罗河的长度了。这样做完全正确。如果不了解一门科学是什么,你根本不可能掌握它。

“但是,如果他们从德育入手就好了。”主任边说边带领大家朝门口走。学生们跟在后面,一边拼命记笔记,一边跟着他进了电梯。“在如何情况下,德育都不应该是理性的。”

“肃静!肃静!”他们在十五楼走出电梯时,扬声器正低声播放着。“肃静!肃静!”喇叭不知疲倦地在每条走廊上反复播放着。学生们,就连主任自己,都不知不觉地蹑起了脚。当然,他们都是阿尔法,不过,即便是阿尔法也已经被充分制约了。“肃静!肃静!”整个十五楼的空气中都弥漫着这种吱吱拉拉的绝对命令。

他们蹑手蹑脚地走了五十码,来到了一道门前,主任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他们跨过门槛,走进关着百叶窗的一间宿舍,里面一片昏暗。靠墙一侧一字摆放着八十张小床。房间里,只听到一片轻柔而又有规律的呼吸声和连绵不断的絮絮细语声,仿佛是远处传来的低语声。

他们一进屋,一个保育员便起身,走过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主任面前。

“今天下午上什么课?”主任问道。

“头四十分钟上的是《性教育基础》。”她回答道,“不过,现在开始上《阶级意识基础》了。”

主任顺着那一长排小床慢慢走去。八十个孩子呼吸轻柔,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正香呢。每个枕头下传来轻轻的耳语声。主任停下脚步,在一张小床前弯下身来仔细倾听。

“你是说《阶级意识基础》吗?我们用喇叭把声音稍微放大一点听听吧。”

房间尽头的墙上伸出一架扬声器。主任走上前去,打开扬声器的开关。

“……都穿绿色衣服,”喇叭里传出半个句子,声音轻柔而清晰,“德尔塔的孩子都穿卡其色衣服。哦,不,我才不要跟德尔塔的孩子玩呢。爱普西隆的孩子更差,他们笨得连字都不识。再说,他们穿黑色衣服,黑色真讨厌。我自己属于贝塔,真是太高兴了。”

停顿片刻之后,声音又开始了。

“阿尔法的孩子都穿灰色衣服。他们学习比我们累多了,因为他们太聪明了。我自己属于贝塔,真是太高兴了,因为我用不着这么拼命学习。再说,我们比伽玛和德尔塔好多了。伽玛都很笨,都穿绿色衣服。德尔塔的孩子都穿卡其色衣服。哦,不,我才不要跟德尔塔的孩子玩呢。爱普西隆的孩子更差,他们笨得连……”

主任关上开关,喇叭没了声息。只有那幽灵般的细声在八十个枕头下嘤嘤作响。

“在孩子们醒来之前还要为他们播放四五十遍。星期四和星期六再放一次,每周三次,每次一百二十遍,连续播放三十个月。然后,再进入更高一级的课程。”

玫瑰花和电击,德尔塔的卡其服和阿魏胶的气味——在孩子还没学会说话之前就已经牢不可破地融为一体了。但是,不使用语言的制约太粗糙,笼统,无法让孩子掌握更细微的差别,无法灌输给他们更复杂的行为模式。因此,一定要使用语言,但使用的语言必须是没有理性的语言。简单地说,就是睡眠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