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老竹 “唉,时势变换,运道浮沉,连这……

两尺长的铁链碎碎作响,铐环比沈秋辞的腕子宽出了半寸,低头仿佛是看着被锁上的手腕,沈秋辞笑着问:

“能否让我先沐浴一番再上路?”

“要沐浴也先出去。”拎着镣铐林昇笑着把另一头锁在了自己身上,“我在外面客舍包了个小间,烧了热水,你洗完了,吃点东西,咱们过了晌午再上路。”

沈秋辞直愣愣看着锁住两人的镣铐,嘴角不由自主翘了起来。

“怎是和你一起?”

林昇拽了拽锁链,面色如常:“承影部的差事暂时停了,送你去一趟金陵,我也再寻点儿功劳回来。”

她走在前面,拉着沈秋辞走。

沈秋辞被拖着走了几步,再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卫雅歌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心中忽有一阵怪异之感。

“管事,我们也该走了。”

“嗯,去承影部驻地。”

卫雅歌又抬头看监狱的大门处。

沈秋辞这般想要为自己脱罪,难道是为了家主?

若他真是金乌,从前的翻云覆雨,如今的李代桃僵……岂非是两次自寻死路?

一次死在身,他之罪孽罄竹难书,必有刀兵加身,枭首以示众的那一日。

一次死在心……宛若一个笑话。

可千万别是如此荒诞离奇。

掌定远军中刑名的女子在心中暗道。

这世间不该有这般的笑话。

林昇真的备下了一处给沈秋辞沐浴更衣,浴桶旁还有一木盆让沈秋辞洗头发。

“知道你好干净,这是过年时军中发的新皂,还没用过。”一边说着,她拉着沈秋辞的手臂让他摸了下浴桶旁放的皂块。

热气蒸着沈秋辞的脸,让他耳颊都泛起了红。

“我是目不能视光,仔细看是能看见的……”

没有被锁住的手摸着浴桶,沈秋辞苦笑:“你先出去。”

“我就在门外。”

林昇解开自己那头的拷环锁在了浴桶的把手上。

“新衣在榻上,看不见就坐在桶里别动等我来拿给你。”

“好,你先出去。”

“长了十几岁怎还这般扭捏?”林昇哈哈一笑,转身走出去,半掩了门。

沈秋辞并未急着下水,先将自己脸上的丝帛解了放在洗发的木盆里单手搓了搓,还小心抹了一点皂块,干凝的皂块带着桂花香气,南吴的达官贵人也未必能得了。

最后把洗净的丝帛小心绑在手腕上,沈秋辞才宽衣下水。

过了约有一刻,沈秋辞低声对着门外道:“我洗好了,只是……穿不得衣裳。”

林昇果然等在门口,转身进来打量了他一番。

因要赶路,她备的是青色衣袍,穿在沈秋辞的身上略有些空荡。

一只手被拷在浴桶上,半边衣衫都还只是挂在身上,也不知沈秋辞废了多大周章,好歹是将裤子穿上了。

一头乌黑长发只松松系在脑后,几缕碎发遮在额前,衬得沈秋辞又小了几岁。

林昇替他将镣铐解了,又替他将衣衫拉上。

“还以为你是精瘦,没想到这臂膀也颇结实。”

沈秋辞敛衣赧然:“虎口求生,假作绵羊,能自保的本事还是要有些的。”

“是么?”

林昇低头一笑,手中银光一闪,沈秋辞两步退开,手中的衣带一转,系住了攻来之物,原来是剑鞘。

潮湿的发尾这时才在青衫上打出一道深色的痕迹,沈秋辞抬起头:

“你带的是这把剑?”

“承影部的差事停了,自然不能用承影部的刀,恰好胜邪部把这把剑给了我。”

剑在林昇的指间转了个圈儿。

沈秋辞低下头。

十二颗宝石,九颗金珠,他不必看也知道。

剑鞘是从土里挖出来的,他找来名匠沿着原本的花纹雕琢,重新镶上宝石。

剑是在汉水边的当铺、铁铺一家家问过去买回来的,淬火打磨熠熠如新。

十几年来,沈秋辞抱着这把剑方能在这浑浊人世得一丝安眠,今日,它回到了与沈秋辞最初相遇的地方。

“好,真好。”沈秋辞低着头重新整自己的衣衫,听见自己的声才知道自己将无尽的欢喜凝成了短短的三个字。

又过了片刻,衣衫齐备,鞋袜穿好,他终于能笑着调侃:“你现下定是与当年的林大侠一般无二。”

林昇一声长叹:“唉,时势变换,运道浮沉,连这天下都变了样,唯独我风流依旧,实在是……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刚站起来的沈秋辞笑出了声,手扶着身侧床柱,几乎要笑倒在榻上。

瘦高的女子走上前拉住他的臂膀:

“脏衣由得旁人处置,走,我带你去吃烤肉胡饼,那店家是从北边迁来的,味道比起北疆的也不差,吃完了咱们还得跟同行之人汇合,今日怕是得赶路到人定之时*。”

重新站在天光下,一切仍是晦晦不明,可只一条锁链锁了自己和林昇,沈秋辞的眉眼皆是被帛带遮住的舒展。

他听见了四月的莺啼。

翠叶生发。

新花将绽。

林昇穿着劲装皮甲,外面罩了斗篷,两人并肩,也无人能看出是被锁在一起的。

偶尔手指和臂膀隔着斗篷撞在一起。

人间就是好人间。

……

洛阳城中,天下第一才子、南吴圣台大学士谢引之笑着道:“卫氏建黎,已是梁国叛逆,本使实在不知梁国竟衰微至此,满朝文武在列竟无一人敢提出兵伐逆。”

竹林簌簌作响,坐在棋盘前的老者低着头,谢引之话还未说完,就听见一阵呼噜声响起。

老仆见状连忙轻拍老者让他醒来。

“嗯?棋走到哪一步了?我要占中腹!”

白透了的长须从棋子上划过,依稀可见有晶莹,是口水流在了胡子上。

谢引之两指拈子端坐,如一方陈砚。

五十年前姜清玄在长安骑驴过酒肆,数千里外金陵城里八百士子竞相学白衣。

五十年后,在谢引之面前的只是一个昏聩老朽。

他的两个外孙女在北地争辉,他的这幅枯骨在皮囊里渐渐委顿,才华与锐气都已经凝成了旧日的传说。

谢引之微微低头:

“姜相,一旦吴国沉陷,卫氏女同室操戈便在眼前,姜夫人仅剩的骨血若是都能保下,想来她在泉下也能心安。”

“啊……”老者摆弄了下棋盘上的棋子。

竹林里只有风声阵阵。

自从他称病之后,这片竹林里已经很久没有像从前那般热闹了。

看着一枚黑色的棋子落下,谢引之也落了一颗白子。

老者哈哈一笑,又落一黑子,连忙从局中拣去了几颗白子。

这是他赢的。

谢引之放下手中棋子,轻叹一声: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您庇护梁后二十余载,终究要看她在七步之内如何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