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庄园百年史(第4/4页)

世纪庄园的仓库里住着老态龙钟的阿莫多,他已经看淡生命,可以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待在黑暗里,就像轮椅上的一个零件。阿希洁来到仓库,洗净手绢,擦掉阿莫多身上的尘土,捧出阿美嘉留下的巨蛋,在上面彩绘,画出对比强烈的彩色线条。阿希洁打开一个陈旧的抽屉,看到阿托纳将军留给阿美嘉的怀表,她拿出来,推上抽屉。抽屉缝隙溢出1965年的空气,她听到母亲阿美嘉的声音,那声音说:“这是坏掉的,音乐会胡乱响起。”阿希洁转动发条,怀表正常行走,她把它擦净,放进口袋。

阿希洁出门的时候,怀表响了一次。她坐进咖啡店,怀表响了一次。她吃三餐时,怀表皆准时响起。阿希洁上班的时候,怀表响了五次。她和新交的男朋友做爱,衣服丢在床下,口袋里的怀表小心伴奏,和她的心脏一起欢跳。阿希洁再难放下这块怀表,她不知道,是怀表有灵,还是自己的生活已经如同这块机械。

1990年,阿希洁结识一个蓝眼睛的西方人,她叫他蓝眼睛,和他做爱。蓝眼睛说:“这个城市缺少一个酒店,缺少一男一女,两个酒店老板。”于是世纪庄园被唤醒,重修、栽种树木;请来建筑师,在原有拆不掉的废墟上逐一创作,填补;请来画师,在天花板上即兴描绘。世纪庄园变成一座酒店,雇来往日仆人的后代,虔诚接待每个顾客。看到他们的成就,阿希洁端起酒杯,碰了一下蓝眼睛的额头,蓝眼睛说:“你为什么不想结婚,拥有自己的家庭。”阿希洁说:“第二共和国出生的孩子,不相信爱情,不承认婚姻。”

世纪酒店的大门上缠绕的不是南瓜藤蔓,是一串彩灯,跳动闪耀,不分昼夜。一个老人走到柜台,拍响手铃。服务员说,请您先登记。老人说,我要见你的女老板,这座庄园的主人。老人是阿希洁母亲阿美嘉的丈夫,战争永远在打,因为年迈,他从境外战场退役归来。他看到阿希洁,说:“你的脸,和你的母亲一模一样。”因为在他的记忆里,阿美嘉从未发育,从而陌生了这个身体。阿希洁带他来到仓库,阿莫多瘫在轮椅上,他给阿莫多鞠躬。阿希洁指着桌子上的彩蛋,说:“这才是你的孩子,我没有父亲。”

1999年,阿希洁怀孕,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元旦前夕,酒店歇业,阿希洁临产,怀表响个不停。阿希洁躺在自家卧室,医生拿出精致的金属器具,从她的下体取出一个男婴,擦去身上的血污,用棉毯小心裹好。医生回过身,看到阿希洁的肚子重新凸起,说:“还有一个。”他又取出一个男婴,擦去身上的血污,用棉毯小心裹好。这两个婴儿动作一致,灯光之下,没有影子。医生走后,蓝眼睛走到阿希洁床边,说:“他们正在赶来。”阿希洁说:“谁?”蓝眼睛说:“你知道的,针对人口爆炸的律法,一个女人只能拥有一个孩子。”阿希洁说:“我知道,可是新的律法已经颁布。”蓝眼睛说:“是有了新的律法,不过要在明年生效,也就是明天。”阿希洁开始惶恐,说:“现在是几点?”她从桌子上拿起怀表,时间是1999年12月31日23时37分,和正在奔跑的秒针。阿希洁说:“怎么会这样?他们会带走谁?”蓝眼睛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婴孩,说:“不知道。”阿希洁继续说:“他们会怎么处理?”蓝眼睛说:“溺死。”

两个男人走进阿希洁的卧室,每个人手里有一只氢气球。阿希洁说:“请你们再等两刻钟。”他们走过去,把气球线放在两个婴孩的手心,婴孩本能地抓紧细线,不再放开。阿希洁说:“干脆杀了我吧。”一人登记,另一人弯下腰,抱起一个孩子,转过身去。还未离开,怀里的孩子突然僵硬,额头上生出一条裂纹、扩散,瓷器一样碎裂塌陷,变成水银色,掉在地上,如一面破碎的镜子。阿希洁身边的婴孩有了影子,开始哭泣,气球飞上天去,在炽热的灯管下爆炸,冒出蓝色的火焰,两滴水珠掉下来,滴在地板,是氢气。火焰顺着电线点燃每一个墙角,熄灭全部的灯光,火舌瞬间爬上最高的楼层,剥下壁画,引爆电器,咆哮着攻下整个庄园。蓝眼睛抱起婴孩,撑起阿希洁产后虚弱的身体,走到庄园的仓库,这里没有通电,里面永远安全,轮椅上的阿莫多隔着窗口,已经向外注视良久,那是观察火势最好的位置。

世纪庄园将被烧成装修前的模样,不多不少。阿希洁说,又一笔挥霍。蓝眼睛抱着婴孩,说:“不用担心,我们有财产保险,只不过,这次修复需要更多时间。”一根石柱在大火中倒塌,仓库跟着大地一起颤抖。

桌子上,阿美嘉产下的巨蛋,保存了48年,像花瓶一样震落地板,碎裂成片。破壳而出的是一段歌谣,阿美嘉的童声,从地上蒸腾开去,想要听清还需用耳朵捕捉。在阿希洁的世界,那颗巨蛋太过熟悉,又太过神秘,现在毁灭,除了遗憾,她不知道应该悲伤、平静,还是欢喜。看着破碎的巨蛋,轮椅上的阿莫多吸进此生最后一缕空气,他说,我已经活了120岁,看腻了新面孔变旧,旧面孔消失,请把葬礼办成喜丧。一百年来,欢庆死亡,哀叹新生,是世纪庄园洗不去的诅咒。此时,阿希洁攥紧的右手里,音乐响起,新世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