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X年X月X日晴

迈过了摄影机的坎儿,我也有连续两场戏一次就过了!

X年X月X日阴

孔星河确诊了。

我现在躺在床上,手和脚都还在痛,但孔星河只会比我更痛,我摔下去的时候有垫子,胳膊和腿上还有护腕和护膝,孔星河什么都没有。他连心理准备都没有。

导演一喊“CUT”,我还可以爬起来,孔星河却没有办法支撑到学校了。

***

九月中旬,《稳定结构》的拍摄进度进展到了孔星河的病确诊。渐冻症是无法治愈的绝症,一切药物和治疗手段仿佛都只是安慰剂,孔星河要求提前出院,严飞同意了。

盛野刚学会了骑单车,就又要学着拄拐杖了。

好在对孔星河来说,拄拐杖也是全然陌生的体验,没有人会再举着喇叭骂他拄得笨手笨脚了。

因为孔星河就是这样笨手笨脚地,拄着拐杖偷偷跟在严飞的身后,跟了他一条街,又一条街。

这一场戏拍的是严飞等孔星河睡着后,一个人从住院部离开,他或许只是想出去透口气,可走着走着就越走越远。盛野望着谭阵的背影,他走在人群中,高大得扎眼,也沉默得扎眼,四周围似乎没有什么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就这样麻木地随波逐流,像是期望被哪一波人潮带走。

孔星河应该也能感受到这一刻严飞的心情吧,不管严飞在医院里表现得多么镇静,不管在孔星河面前他如何熟练地扮演那个靠得住的哥哥,当他独自一人时,他也只想从那个令人窒息的医院逃走。

要是当年严飞不知道在福利院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要是他没有兴起想去看一眼这个弟弟,就看一眼的念头,他本该是自由的。一个形同陌生人的弟弟,他根本没有义务照拂,在他自己都还称不上是一个大人的时候。哪怕这一刻他从医院逃走,从那栋筒子楼逃走,再不回来,他也是无罪的。

但盛野和孔星河都知道,他不会走的。

行道树的树叶还茂密着,但已经是最后的繁茂了,再听不到日夜不断的蝉鸣。夏天快要过去了。

盛野拄着拐杖远远地跟在谭阵后面,忽然听到介导喊了一声“CUT”。

他猛一下从情绪中抽离出来,以为是自己哪里演得不对,毕竟谭阵是极少NG的,却没想到这次大喇叭里出现的名字是谭阵。

“谭阵你怎么搞的?你等他干什么?”介平安暴躁地喊,“你不知道他在跟着你!你走你自己的啊!”

盛野有些诧异地看向前方的谭阵,看到谭阵沉默地点了点头。

介平安要求这条要一镜到底,分别有两台摄影机跟着他们,这一场的群演特别多,他们NG群演也要跟着一遍遍地重走,但一镜到底本来就难拍,更何况是一前一后两个镜头要呼应的一镜到底,第二次他们又被喊卡了。

“盛野!”

盛野被介平安的大嗓门喊得一个激灵。

“你只有一条腿能走!一条腿!你这么健步如飞你干脆把拐杖扔了!”

盛野朝根本听不见他说话的导演机位的方向连说了两声“对不起”,羞愧难当,抬头时却发现谭阵在看他。

离得不算近,看不清谭阵的眼神,但他沉默不语的凝视让盛野感到一种透不过气的氛围。

于是又拍一镜三次。

还是不顺,还是NG,因为盛野走得太慢,他没走多远就把谭阵跟丢了,镜头接不上。

“这还怎么拍?!”介平安摔了剧本,“拜托你拿出点儿跟踪狂的气势来好不好?!光看镜头哪里看得出你在跟踪,还以为你在复健呢!”

盛野满头大汗地点头,虽然这次走得慢,但却比上次费力得多,他额发都湿了。

第四条没拍一会儿又被介平安喊了CUT,这一次谭阵又走慢了。

“谭阵先生你平常迈一步是这么个距离吗?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不就是个一镜到底吗,这是拍不好了吗?!别让大家一遍遍陪你们重来行不行?!”

盛野羞愧极了,觉得是自己拖累了谭阵,等介平安发飙完,他拄着拐杖追上谭阵,谭阵看到他走过来有点意外,盛野飞快地说:“谭阵哥你不用管我,我找到窍门了,能跟上!”

谭阵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嗯”了一声,说:“擦一下汗吧。”

盛野手头没有可以擦汗的东西,谭阵就回头朝助理小刘做了个擦汗的动作,小刘会意地拿着纸巾和冰饮跑过来,递给谭阵,谭阵将纸巾拿给盛野,自己接过冰饮贴在脸上降了会儿温。他也很热,脸上已经完全不复之前的清爽。

盛野拿纸巾快速地擦了下汗,然后脸上冷不丁一凉,谭阵将那瓶用来降过温的冰饮贴在了他脸颊上。

盛野愣了一下,脸蹭地就红了。

“好点儿没?”谭阵问。

谭阵的声音带着很情绪化的低沉,他应该还是戏里吧,盛野喉咙扯了一下,心虚地点点头。

介平安不耐烦地让就位准备,盛野又拄着拐杖返回去,走一半像是想起来不用拄拐杖,才提着拐杖小跑了回去。

谭阵望着他的背影,道理他都是懂的,严飞不知道孔星河跟在后面,但他知道盛野跟在后面,现在他不但知道,还见到了,见到了盛野跟着自己跟得那么狼狈的样子,真的难以做到无动于衷。

那种默默的,无法说出口的守候,就好像是真的。

他心说,是你演得太逼真了。

***

这漫长的一镜里甚至安排了一场雨,这一次他们终于一口气拍到了雨落下来的一幕。

盛野第一次在片场“淋雨”,水从半空洒下来,周围的群演……行人忽然少了,耳边充斥着哗哗的雨声,就好像一个结界从他心里张开来,将无关紧要的人们一个一个挡了出去。

在这个结界的世界里,唯一紧要的那个人,只有走在前面,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跟丢的哥哥。也不是要与他并肩,也不是要被他看见,只是想一直能看着他。

他感受着这场侵袭了孔星河的瓢泼大雨,渐渐忘了造雨的工作人员,忘了跟随着他的摄影机,只看到大雨打湿了谭阵的头发、肩膀,雨水将他的衣服淋湿,深灰色的T恤开始一点点贴在他后背。

这场雨就像命运的画笔,一笔一笔涂深谭阵的轮廓,涂深他身上的颜色,他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暗,越来越沉重。

介平安看着监视器没有说话,一左一右两个画面里,谭阵和盛野在同一时间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