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太基玫瑰 (未来三部曲1)(第2/4页)

她邮寄明信片的习惯就从这时开始。一路经过芬威、曼哈顿和国家广场,密西西比河畔和大平原,类似摩门教徒眼中乐土的干旱沙漠和中国劳工从中炸出一条铁路的山川,她终于到达了旧金山的渔人码头。

在那些明信片上,她写下了伟大的美国小说。在250字的短文中,她谈到了美利坚的古怪和仁慈,她描写了在加油站打工赚钱的法学院学生,讲述了与两位警官兄弟进行的那次约会(他们抓住她搭便车)和为了洗澡而冲动地敲响一位肯塔基主妇家门的经历(除了洗澡,她还吃到了一顿真正的南方早餐)。她令有关旅行见闻的那一套陈词滥调重新焕发出青春。爸爸、妈妈和我津津有味地阅读她的见闻,把明信片在手中传递,争论分析她的每次境遇,提出我们的见解,几个小时都停不下来。

三个月后,她乘坐一班飞机回来了。一位临时取消行程的商人把登机牌转给了她,在那之前她一直在旧金山机场的离港门周围游荡。回家的时候她没有了背包和袜子。

当晚她上床很早,因为第二天早晨父亲就要把她送到韦尔斯利学院。黑暗中,她溜进了我的卧室。

“真希望这次旅行你和我在一起。”她低声说,温暖的身体依偎在我旁边。

她的话听起来有点悲伤,我却昏昏欲睡:“是啊,我也希望那样。”

“你知道吗?袜子不是最重要的生存工具,身体才是。”

那时候我才认为,她终于了解到一些生活的真谛。

房子后边是一座小山,果园就坐落在山顶。

果园已不属于我,10年前我就把它卖了。约翰去世后,我独自拉扯贝丝,果园就管不过来了。

不过,那里仍然是散步的好去处。我直奔果园尽头的乔纳森苹果树,没有多少摘苹果的游客会走那么远,因为通常走到半路,他们的篮子就满了。而且乔纳森苹果太酸了,不宜直接食用。

但是它们却是我的最爱。麦金托什苹果和其他“好吃的”苹果特别讨好嘴巴,它们绵软和香甜,几乎融进你的嗓子里。要吃乔纳森苹果,你得动用你的全身。咬下一口坚韧的果肉会让你的下巴疼痛不已,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充斥你的头颅,酸酸的口感会从你的舌尖一直扩散到脚趾。吃下一个乔纳森苹果你才有种活着的感觉,每个细胞都被唤醒并对你说:“没错,就是这感觉,再来一些。”

我觉得,身体是聪明的。它会比意识更清楚地表达活着意味什么。

“我想多出去见识见识。”选择专业的时候莉斯说。莉斯在大学期间,人工智能又开始大行其道。出自新疆域公司的新型三维芯片终于拥有了足以应付实时数据处理的计算能力,第一代纳米神经网络系统也正开始大批量生产。所有的一切同时涌现出来。莉斯把暑假都用在斯坦福大学的实验室,制造首台量子统计计算机的可工作原型。她对此的激动心情也感染了我,所以我竭尽所能地阅读网上关于人工智能的一切信息。

她给我打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话,对她的工作侃侃而谈,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了能够了解她的工作,我就阅读她留在家里的课本,甚至还学会了使用Lisp和Prolog语言编写程序。很高兴我做得还不错(噢,要是我不那么害羞就好啦)。跟烘焙水果派一样,编写程序似乎有一种质朴的美感。

她毕业以后,北美最大的人工智能咨询公司——节奏逻辑,雇用了她。她欣喜若狂地说:“我能到处去旅行啦。”

莉斯对我解释说,节奏逻辑精于构建用于意外频发领域的人工智能决策系统,比如深海矿藏勘探、城市交通管控或者公立学校管理等领域。传统的专家系统过分依赖规则和案例,脆弱得无法在意外发生时有效运作。节奏逻辑构建的系统则可以应付,像人类在类似情况下做出反应。

于是她去了开罗、北京、火奴鲁鲁,写下大段大段的并行模式识别机和递归协同程序代码,并让它们运行在大规模并行纳米处理器上。然后程序通过基因过滤器自行进化数千代,直到它们让人觉得可以胜任目前的工作。

“旅行,”莉斯说,“只不过是自我意识的升级过程。我的工作是创造新的思维。所以你也明白,我生命的一切都与意识的交融有关。”

在我家里没有任何标准的,甚至老式的人工智能设备。我不是勒德分子[2],但是在有了莉斯的所作所为之后,我把它们都扔掉了。

它们让我感到害怕:闹钟能辨别出你是否真的想从睡眠中醒来;电视根据它所感受到的情绪来为你选择节目;恒温器基于对暖气账单和健康状态的复杂分析确定室内的温度。假如它们真要是有点儿头脑的话,让它们不图回报地为我们工作该有多残忍啊;要是它们没有智慧,那么即使感到寒冷,我也不想让一台机器来告诉我该添件毛衣。

所以我自食其力,应对生活。

贝丝是个孝顺的女儿,她希望我和她一起在纽约生活。我跟她解释说,生活在红绿灯会为老太太多等一会儿的地方会把我逼疯的。

“你太不理智了。”贝丝对我说,“你要是跌倒,摔下楼梯该怎么办?连发现状况并通知救护车的智能电话都没有。”

不理智没关系,但是还没有到莉斯那样抛弃身体的地步。

意识、身体和灵魂,我总是从这几个方面考虑我自己。灵魂出窍会怎样呢?

莉斯回来参加父亲的葬礼。不出所料,她忘了带一套出席葬礼的礼服。

别的送葬者离开之后,只有我们姐妹俩坐在客厅里。“多浪费啊!”为了打破房间里的沉默,她说。不安袭来,她摘下戒指和眼镜(纯粹出于装饰,她的视力很好),脱下鞋子,甚至摘下了手表。微计算机用音乐表示了无效的抗议之后便不再作声。

没有了珠宝上镶嵌的灵动镜面在她脸上和手上不断巧妙地投下的蓬勃光芒,在暮光中她看上去好像剥去了衣服,我想。此前可不是这样,穿戴整齐时她看上去才19岁;去除了装饰,她整整老了10多岁。但我觉得,这样的她更美一些。

她环顾房间,目光扫过落满灰尘的地毯、镜框和椅子。妈妈从来就不喜欢用莉斯送她的自驱型真空吸尘器。“太浪费了。我这可怜的肉体啊!”

我们手握着手,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一起坐了几个小时。我心满意足地攥着她冰冷的手指,感受着流动的热量逐渐温暖她的双手,感受着她强劲的心脏产生的脉搏。

明天莉斯就要飞回悉尼,我想让她睡会儿。

“你不怕吗,艾米?”站在以前卧室的门口,她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