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轨电车(第2/2页)

尤尔自言自语地嘟囔起来,却还是抓过了自己的包。他望了望猎枪,还是决定把它丢下,不禁让人松了一口气。

萨布丽娜在控制面板前忙活了起来,输入目的地。紧接着,她和格雷森钻进第一辆车,关上了车门。车厢下的地板在一阵几乎听不到的轰鸣声中分裂开来,车厢随之降了下去。约两分钟之后,一辆一模一样的列车从壁龛里升了起来,尤尔看都没有看上我们一眼便钻了进去。尼克和我也钻进了接下来的那一节车厢。

车厢和火车包厢没有什么两样。我们面对面地坐在棕色的皮沙发上,中间是光滑的木桌。两边的人造玻璃窗模拟着田园牧歌般的英格兰乡村画面,平静地从我们的眼前闪过。事实上,这是坠机之后尼克和我第一次在没有死亡、饥饿和肢体残疾的威胁下共处。

尼克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便抢占了先机:“我听到你和格雷森在地下室里的谈话了。你们两个之间出了什么事情?”

“他恨我。”

“那你恨他吗?”

“算不上吧。我不认识他,他的父亲是奥利弗·诺顿·肖。”

“那个亿万富翁。”

“是的。你认识他?”

“我见过他。”

“我也是。仅此一次,就在几天前的纽约。他请我飞过去——其实这也是我会坐在头等舱的唯一原因。这是他为我提供的额外礼遇,试图说服我为他创作由他正式授权的传记。”

“那格雷森为什么要为此感到沮丧?”

“他对于这件事情本身并不是十分介意。他的父亲正在策划某些大事。肖想把自己的财富高调捐出,建立一份新的慈善事业。他将其称为泰坦基金会。他希望这本书能够详述他的人生和经历与人类的一系列关系,展示他对自己的财富和基金会将在未来人类社会中扮演的角色的畅想。”

“他的确为自己考虑了不少嘛。”

“是的。但对他的儿子可就不是这样了。基金会成立之后,格雷森什么也拿不到。肖把此举当作是强迫格雷森在这个世上为自己谋求生计的最终手段。在我等待与肖见面时,格雷森也跟了进来。他火冒三丈,叫喊着自己原本可以继承的遗产被人骗走了,还说自己的父亲是为了在商业生涯结束时最后一次引起公众注意、非要为自己立上一座牌坊的妓女。他还说了很多更加糟糕恶毒的话,随后冲了出去。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肖告诉我,格雷森威胁要找伦敦的一位出版商出版一本全盘揭秘的书。如果他没有得到承诺分给他的遗产,他就把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全都说出去。”

“有意思。”

“是挺有趣的。自从坠机以来,我几乎没有想起过自己进退维谷的处境,但我在飞机上时却满脑子都在思考这件事情。”

“进退维谷的处境?”

“要不要写肖的传记。”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在于,我不知道以后想要做些什么。”

“这年头谁知道呢?”尼克轻轻笑了笑。

“我做过几年记者,后来又成了代笔作家。可肖的自传是我有机会能够以自己的名义出版的第一本书。”

“听上去不错。”

“是呀,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但我也在创作一部小说,我希望它能够成为一系列作品中的第一部。这才是我真正热爱的事情。我害怕如果我写了肖的传记,就永远也完不成自己的小说了。我的整个人生都会发生改变。我只不过想要知道我自己创作的虚构作品能否成功。如果我能够知道这一点,这个决定就不会这么困难了。”

尼克点了点头。我们在沉默中对坐了一会儿。

“你呢?有没有什么工作方面的焦虑?”

他笑了。“是的,我……也几乎处于一个十字路口。”

“与工作有关吗?”

“与一切都有关。”

他就说到这里,瞬间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疲惫了。他不是很健谈——至少在私人生活方面是这样。这很有意思。在过去的几天里,我曾经听到过他发声:他在那个漆黑冰冷的夜晚站在挽救了所有人的篝火旁进行的演讲;他井井有条地管理整个营地、帮所有人填饱肚皮、谨防人们互相大打出手的方式;他的本能和快速决断能力。然而,面对与自己生活有关的简单问题,他嘴里的每一个字就像是他肠子里的砧骨似的,让人真的很想用细细的钓鱼线把它从里面钓上来。

“我指的是昨天晚上的事情。”他说。

“什么事情?”

“我真的很高兴能在今天早上赶回去时看到你还活着。”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好让自己冷静下来。“嗯,我也是。我不确定自己能否再多活一天。当我睁开眼睛看到你时……那种感觉真的很好。可是上帝啊,你看上去憔悴极了,吓得我半死。”

“我这几天过得并不顺利。”

我沿着桌子挪到了他身边的位置上,摸了摸他的前额,擦掉干涸的血渍,检视着他的伤口。我笑了:“但是,你收拾干净之后就会没事的。”

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臂,攥住我的手腕,把自己的大拇指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手掌里。

我感觉自己屏住了呼吸。

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上一个字,脸却缓缓地越贴越近。我甚至不确定到底是他在移动还是我在移动,或是我们两个都在移动。

震耳欲聋的电脑语音打破了沉默:“您已到达目的地。”

可我并没有移开眼神。他也一样。

在我的身后,车门滑动着打开了。我感觉一阵凉风吹向了我的后背,尼克睁大了眼睛。我转过身来,第一次看到了伦敦未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