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20(第2/3页)

最震撼的冲击是那种出乎意料的深不可测和难以置信的诡异。我以前经历过的任何恐惧都无法与我此时此刻所看到的这番景象及其蕴含的奇异意义相比拟。眼前的景象单调得让人目瞪口呆:在这样令人眩晕的高度,从栅栏门水平望去,看到的不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树梢,而是清一色的硬地面,随处可见层层叠叠、五花八门的大理石板与圆柱,笼罩在一座古老石造教堂的阴影之中,而教堂已经损毁的尖塔在月光下发出灵异的光芒。

我迷迷糊糊地推开了栅栏门,跌跌撞撞地走上了一条朝两个方向延伸出去的白色砾石小径。虽然我仍然意乱情迷、晕头转向,但还是迫切希望能见到光芒,就连曾经异想天开的疑虑也不能阻止我的脚步。我既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的行为究竟是疯狂、做梦,还是着魔,但仍毅然决然地不惜一切代价去看一看光明和美景。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什么,就连置身何处也不知道。不过,就在我继续跌跌撞撞前行的过程中,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深藏已久的可怕记忆,正是这种记忆使得我做出了此时此刻的举动。我穿过一道拱门,走出那片满是大理石板和圆柱的区域,在空旷的田野上漫无目的地走动,时而沿着看得见的道路前行,时而好奇地离开道路,在草地上走来走去。在草地上,只有偶尔出现的废墟告诉我,这是一条被人遗忘的古道。我甚至还游过了一条湍急的小河,从河两岸业已崩塌、长满青苔的砌体结构上看,这里曾经有座桥,不过很久以前就销声匿迹了。

八成是过了两个多小时,我才到达那个貌似目的地的地方,那是一座爬满青藤的古堡,位于一个绿树成荫的公园里面。这座古堡虽然看上去很熟悉,但又充满了令人费解的陌生感。护城河已经淤塞,一些众所周知的高塔也已坍塌,新盖的耳房妨碍了我的视线。但主要吸引我视线、令我感到欣慰的是那些敞开的窗户,里面灯光通明,传出欢宴的吵闹声。我走近一扇窗户向里看,居然看到一群穿着古怪的人在尽情欢笑,侃侃而谈。我以前从未听见过人说话,所以只能模模糊糊地去猜测他们在说什么。有些面孔似乎唤起了我内心深处的记忆,有些面孔则非常陌生。

我跨过一个低矮的窗户,进入一个明亮的房间,从这一刻起,我便从充满希望的光明瞬间踏入了绝望与顿悟所带来的最黑暗惊厥。噩梦很快就降临到我的头上,因为当我走进房间时,马上出现了我平生所经历的最恐怖的一幕。几乎就在我跨越窗台的一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突然降临到在场的人身上,这种恐惧强度之大,程度之深,足以扭曲在场的每张脸,足以让在场的人发出最可怕的尖叫。所有人的反应就是逃跑,在喧嚷和恐慌之中,有几个人吓昏过去,被疯狂逃窜的同伴拖走了。许多人用双手捂住眼睛,笨手笨脚地盲目逃窜,结果在择路而逃的过程中,有的踢翻了家具,有的撞在墙上。

尖叫声可谓是撕心裂肺。我独自一人茫然地站在明亮的房间里,听着渐渐消失的回响,一想到身边可能藏着什么东西,便吓得浑身发抖。乍一看,房间里似乎已经空无一人,但当我向一个壁龛走去时,我觉得自己看到一个东西——在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金色拱门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我朝拱门走去,那个东西便看得更清楚了。紧接着,便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出的声音——一声让自己都恶心的惨叫——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令人匪夷所思、难以名状而且又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怪物,这个怪物仅凭相貌就足以让一群原本欢闹嬉戏的人疯狂逃窜。

这个怪物到底长什么样,我根本说不上来了,因为那是个集肮脏、怪诞、厌恶、畸形、可憎于一体的东西,一个令人毛骨悚然、既腐朽又古老且支离破碎的影子,一个一看就让人恶心的、臭烘烘、湿淋淋的幻影,一具仁慈的世界总会掩盖起来的赤裸躯壳。天知道,这东西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者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但让我恐惧万分的是,从它那被啃噬后露出骸骨的外形来看,那是一具有人形但又目露凶光、令人憎恶的扭曲体,身上业已发霉、支离破碎的衣物让人感到难以名状的不寒而栗。

我几乎吓瘫了,不过还没到无力逃跑的程度。我踉跄着后退,但仍然没能破除那悄无声息而又难以名状的怪物施加在我身上的魔咒。我的眼睛像是被那双玻璃球式的眼睛施以了魔法,跟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对视。不过,不幸中万幸的是,我的眼睛虽然看不清楚,但在刚受到惊吓之后仍然看见了那可怕的东西。我本想抬手遮挡住视线,但我一时间吓懵了,胳膊根本不听使唤。但这个举动还是让我失去了平衡,为了避免摔倒,我向前踉跄了几步。此时此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行尸走肉离我这么近,近到能让我依稀听到它那闷声闷气的呼吸声,我这才叫苦不迭。就在近乎发狂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能伸出手来阻挡那近在咫尺、浑身臭气熏天的魔鬼。就在那一瞬间,如同经历天崩地裂的噩梦一样,我的手碰到了金色拱门下怪物向我伸出的那只业已腐朽的爪子。

我没有发出尖叫,但乘着夜风飘荡的所有凶残食尸鬼全都为我尖叫起来,因为就在那一瞬间,让人崩溃的记忆犹如雪崩一样轰然涌进我的脑海里。这时,我突然懂得了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想起了阴森恐怖的城堡和树林背后的故事,也看清了此时此刻我置身其中、已经发生变形的城堡。最可怕的是,当我抽回已经被弄脏的手时,我看清了这只站在我面前虎视眈眈盯着我的肮脏而又可憎的怪物。

但是,大千世界既有慰藉,也有苦涩。慰藉就是忘忧药22。在极度恐怖的那一瞬间,我忘掉了让我惊骇的东西,而那一股脑儿迸发出来的黑色记忆消失在一片反复回荡的混沌之中。在噩梦中,我逃离了那座闹鬼的可憎建筑,我悄无声息地在月光下飞奔,逃回到教堂的大理石院落,跑下台阶后,发现那扇活板石门已经卡死了,但我并没有难过,因为我早恨透了这座古老的城堡和阴森的树林。此时此刻,我与那些嘲笑我但又对我很友好的食尸鬼一道乘着夜风神游太虚了,而在白天则在尼罗河旁与世隔绝、鲜为人知的哈多斯河谷内弗仞卡23的地下墓穴里嬉戏。我知道,光并不是专门为我照的,但照在尼伯24石冢上的月光例外。我也知道,狂欢也不是专为我举行的,但在大金字塔下奈托克里斯25举办的盛宴例外。不过,由于我刚刚获得解放与自由,对异乡人理应遭受的苦难,我还是能欣然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