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婴源(6)(第2/2页)

罗先看她一眼,也知道这样的话自己是说不出来的,分析人的情绪从不是他的擅长。

老樊被戳中了内心最大的矛盾,沮丧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我没用罢了。无数次提醒自己不可心软,他是害死青青的人。可是,每一看到那棵桂树,我对他的切齿恨意总会消减两分。”

“为何?”桃夭问。

“他服药后,如愿抛弃了过往,纵然我将往事说与他听,也是今天说罢明天忘,狴犴司的药厉害得很。在龙城院中住了没多久,有一天他忽然说园子里光有几竿竹子太冷清,再有一棵树更好,于是便拉着我去买了一棵桂树回来。明明有许多选择,但他偏要桂树。”老樊叹气,拼命忍住要掉出来的眼泪,“桂树是青青最喜欢的,当年他俩常在我家院中的桂树下谈天说地……那时我便想,他明明都不要过去了,可魂灵深处还是有扔不掉的挂念,再厉害的药都无用。”他苦笑,“他或许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不,他始终是眼看着一城性命葬身火海的凶手!我便陷在这样的矛盾里,在府中度过十来年。若切掉那段过去,他是个很好的人,宽厚,善良,体恤他人。时间越长,我越觉得知道真相是件渺茫的事,也想过干脆取了他性命为青青报仇,管他什么真相,反正他是罪人,可终是没有下去手。当年我自龙城院外捡到尚在襁褓的糖儿时,平素便对老幼病弱十分照顾的他,对这孩子也是无比喜爱,不待我开口便要我将她留下,说既被我有缘捡到,权当是我的孙女儿,还说这是上天怜恤,不忍我这样厚道忠诚的人孤独终老。”他揉了揉眼睛,又道,“糖儿的到来,化解了我心头不少戾气,我甚至都想好了,若他一世如此,不记前尘,我也只当当年那个混蛋已经死了吧。”

罗先不解,问:“既然你已有心放下旧恨,为何又拿药草害他?”

“老天不让我放下吧。”老樊笑笑,“两年多前,我收拾房间时,发现一个置于书架上的匣子,隐隐有异香渗出,我以为是谁遗落下了香料,打开一看,里头却是一把用丝线拴好的药草,色泽幽蓝,不似寻常物,匣底还有薄薄一本册子,里头写明了此为何物,以及使用方法。当时我便动了心念,本已放下的东西又蠢蠢欲动。于是,我照册中所说,先试着往他的饭菜中加了一丁点,没想到当夜他便做了噩梦,听他描述梦境,分明就是当年情景。我持续往他饭菜中做手脚,他的睡眠也越来越差,噩梦虽多,却依然只是噩梦,他并没有真正想起什么。所以我索性直接以回魂芦熬药,骗他是外头安神定心的秘方,一日三碗。本以为不用多久就能见效,可他的状况却远不是我想的那样,虽然回魂芦有用,但他体内狴犴司的药也不弱,两相对抗的结果就是他隐隐记起一些过往,但始终只是模糊的碎片。”老樊攥紧了拳头,眉眼间似有悔意,“但若能重来,我宁可从未找到这回魂芦。不然他也不至于突然跑到那已成废墟的城池上,带回一只要害人性命的妖怪。若非糖儿命大,早就死在那些从他梦中跑出来的怪物爪下了。谁丢了性命我都不怕,包括我自己,但糖儿不行,她还那么小,如果连她都失去,我的人生就真的糟糕透顶了。而他跟我一样,为了让留在府中的人尽可能安全地活下去,想尽办法,甚至花了几个晚上,把整个院墙上都写满符文,他说那些带着血气的符文能阻止府中的魔物逃出去,之后他便再未踏出龙城院半步,只以飞鸽传书,将求救信送往狴犴司。然后,便是你们终于到了。”

说到这儿,老樊费力地爬起来,毫无惧色地站在桃夭与罗先面前:“从你们一进府中,我便知龙城院有救了,也知道我做的一切逃不过你们的眼睛。”

“所以你干脆赌一把,赶在我们把你揪出来之前,下个猛药毒死他?”桃夭啧啧道,“老樊啊,你这又何必呢。”

“我既逃不过你们的法眼,今后自然是不能留在府中了,更不可能再有机会寻得真相,既如此,再考虑到万一连你们都不能铲除那些妖物,不如就由我来结果了他的性命,既然那些杀人的东西都由他梦中而来,不论它们是什么,不论它们是不是受那小儿的影响才得了由梦而出的本事,只要他死了,活着的人便彻底安全了。”老樊坦白道,苍老的眼眸流露出人到末路的无力与无畏,“如此,我与他多年恩怨,也算一了百了。”

“逻辑是没有错,但做法是错的。”罗先冷冷道,“若段将军有罪,自有朝廷处置,你身为家仆却毒害主人,重罪。”

“两位大人……”老樊郑重地问他们,“如今,一切可算彻底安定了?”

“魔物已除,天下太平。”桃夭又抢在罗先前面下了保证。

“那我便放心了。狴犴司名不虚传。”老樊笑笑,竟老老实实跪下来,“大限已到,任由你们处置。只是稚子无辜,糖儿还请你们善加照顾。”

段将军缓缓走到他面前,竟也“咚”一声跪下来,悲伤地看着这个即将从自己生命中被剔除的老人,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知道这样的曲折之后,还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多余。

雪越下越大,慢慢将两个人盖成了一对还勉强在呼吸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