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一)舍无量心(上)(第2/3页)

青年将那石子望了两眼,随性地抛了一抛纳入掌心,微嗤道:“成吧。”他满不在乎地将桃花冻石塞进怀里,侧首对走商道。

“要经过顶天大山,有条小径可走,随我来。”

——

夜幕落下,群山如蛰伏的巨兽,残缺的月牙在它们脊背上镀上银线。山里的一切都是暗的,眼睛瞧不见,却听得见喧闹的虫鸣,与树叶一齐歌唱似的簌簌作响。

木棉树下生起了明亮的焰火,涂着硫黄粉的木枝在火间荜拨断裂。

有人欢快地嚷道:“不愧是王太哥!”

火光映亮了在树影下的那张年轻的面庞,那张脸泛着抖擞的古铜色,有着棱角分明的坚毅线条,却安着对朦胧温宛的桃花眼。青年凝视着火里的剥光了毛的雉鸡,不时翻动木棍,却一言不发。

先前大嚷的人凑了过来,正是那小秃瓢钱仙儿。他绕着那名叫王太的青年打转,眼里发光:

“王哥,你可真有本事!我和银元宝先是好打一顿、又是软磨硬泡许久,都不能叫那生意人松开牙关子。你倒好,只消几下就把人家传家宝磨过来啦!”

银元宝捂着青肿的面,从树后探出头来痛骂:“娘的!你夸他做啥子!老子脸都肿得和猪头一样,这狗娘养的假打不成么?哪次不揍得老子痛死了!”

周围围着数个衣衫褴褛的山鬼似的人物,蓬头垢面,散发跣足,此时哄然大笑,捧着肚皮往地上打滚。

有人笑骂道:“哎!一单好生意,怎地叫你说得如此不堪?王当家,下次要劫镖,选我去,保准比那肥球儿使得灵便!”

“呸,谁要选你这癞疮货色?当家一人都管够,你捞河泥去罢!”

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原来这群人正是恶人沟中山鬼,常干些趁哄打劫、偷鸡摸狗之事,而那被众人围着的青年正是沟子里的当家人物,名唤王太,虽年纪轻轻,却已劣迹斑斑,心藏百般诡计。

“这回又劫着什么好货?兄弟们眼馋哩!”

王太闭眼一笑,往怀中摸了一阵,随手一抛:“解伤的灵丹妙药。”

“药?你哪儿来的钱买药?”

银元宝絮絮叨叨,伸手一接,却见一枚玲珑石子在火光中莹莹发亮,正是那御笔书过的桃花冻石!

这药果真见效,银元宝顿时顾不得疼,拿粗手指摸了几回那珍石,尤觉自己宛若梦中,又使劲儿抽了自己几巴掌,正巧打在伤口上,于是一边痛叫一边癫狂嚷道:“老子发啦!这是真的石头!皇帝老儿摸过的石头!比黄金还珍稀咧!”

众人也狂乱地大吼,伸出黧黑的手去摸那石子儿。银元宝左晃右躲,不愿将这宝贝给别人脏污了。

钱仙儿蹲在火边,众人去争那桃花冻石,他有些不屑。一只手拍在肩上,有个方脸的山鬼递给他一条烤熟的草兔腿。他盯着那方脸男人,忽而想起他的名字,唤道:

“铜孔方。”

铜孔方木讷地点了点头,他是个迟钝而安静的男人。两髋凸得厉害,足有拳头大小,听说爹娘正因如此把他丢进顶天大山里,他也成了山沟子里的一员。他不怎么会说话,也不爱争,可钱仙儿知道他总会默默地将吃食分予自己,哪怕在饥潮来临时只得啃树皮。

他俩在踩出来的土阶边坐下。山里的夜是漆黑静谧的,四处都如围着黑幕子,半人高的草丝擦在脸上,只有头顶有着微亮的星空,忽明忽暗地朝他们眨着眼。被众人挤得一身臭汗的银元宝不一会儿也挨了过来,他们三人坐在一块儿,饿疯了似的啃着手里的肉。

银元宝与铜孔方是一对兄弟,一个天生臃肿,像泡开的大洞果,一个两髋凸出,方正得像田格子,鄙陋古怪,连亲爹娘都不愿多看他们两眼。

钱仙儿则是私娼的孩子,本该用附子在肚中毒死,不想还是产了下来。只是当时用药颇多,这孩儿生下来便浑体无毛,即便长了七八岁,连眉毛也不曾生一撇,只得顶着个秃瓢脑袋。

恶人沟能收下世间所有丑恶诡怪之人,他们在人世里流离失所,却能在此处有立锥之所。顶天大山的臂弯里哺育着猛禽毒兽,也容他们在此栖息安居。

“哎,银元宝,你说有了那枚石子,是不是就能有一大笔钱?”钱仙儿扯着草兔腿问。

“你问这干啥?”银元宝警觉。

“钱是在人世花的玩意儿,在咱们这山沟子里如何用得着?”钱仙儿抬起头,眼睛黑亮,“你是不是想出去?想出这顶天大山?”

这小孩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银元宝紧张兮兮地捂着那桃花冻石,脑袋摇来晃去,终于还是受不住那探询的眼神,嚷道:

“是啊!老子要出去,怎么啦!”

铜孔方缓慢地道:“外面,有很多吃的。鸡,鸭,鹅……”

“不光是吃的!”银元宝腾地站起,挥着肿胀的手臂道,“你知道外面有啥玩意儿么?见过外面的人是什么模样么?他们会把玛瑙花儿别头上,穿的衣裳比蝉翼还薄,轻轻软软的,像晚霞突地落下来了,还会使两根棍条儿,把草啊肉甚地放进圆盘子里搅……”

银元宝劫过几回富商大贾,有了些见识。他知道外头的人不会像他们这般打着赤膊在山里跑,也不会扒草果野菜来食,睡在树里。

小秃瓢儿忽而有些丧气。钱仙儿垂着脑袋,慢慢地说。

“随便你,你要走就走。劫镖的事儿我和王哥,还有铜孔方也能行。”

“走!老子当然要走!”银元宝嚷道。他坐下来,看到钱仙儿的脑袋几乎要埋到膝盖里,拍了一下他的背道,“怎么,你难过啊?干儿子。”

钱仙儿咬着骨头没说话。

恶人沟里的山鬼都是这世间的糟粕,没人要也没人爱,他和银元宝、铜孔方混得熟了,彼此同病相怜着,此时要分开,顿时心中空落,不知如何是好。

“等到了外头,老子就盖间大山庄。”银元宝吁着气道,“名儿想好了,就叫‘钱家庄’。铜孔方来当副庄主,你这小屁股娃也滚过来。最好银子能哗哗地流进来,一辈子吃饱穿暖,再也不愁。”

钱仙儿皱着眉头,撇嘴道:“呸,什么钱家庄。你俩一个姓银,一个姓铜,怎么叫‘钱家庄’?”

一只粗糙的手忽地盖在他头上,笨拙而轻柔地抚摸。铜孔方缓慢地道:“你来…当庄主。”

风呼呼地掠过脸颊,灌进耳洞里。钱仙儿眨眨眼,忽地呆住了。

“你来当庄主…所以就叫……钱家庄。”

铜孔方说话很吃力,说一阵就得停下来想一会儿。因为他爹娘不曾教过他说话,所以他得想好久才能明白如何吐字儿。

“这样我们仨…以后谁也不会苦,谁都不会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