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日记

幻境和现实轮流出场,我在虚实之间游离。

他存在吗?

我在反复问自己。

还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

我在反复问自己。

多想变成他私人的艺术品被他珍藏。

多想变成他背上的行囊,一起流浪。

我吃过他身上的肉,喝过他身上的血,算是生死之交了吧。

不,怎么能及南卡与他冰雪深情的亿万分之一?我蜷缩在角落里,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卑与彷徨,摸了摸头上他为我装下的记忆芯片,求得心安,独自思与念。

我叫雨果,一个生活在地球上的自然人。他叫本司汀,一个背着妻子的尸骨旅行的男人,来自遥远的西里斯帝星。

他说,他是人造人,不是妖怪,更不是机器人,而是DNA改良后人类自行设计、体细胞重新构建的人,一个没有起源和归属的生命体。

他的身体里有令人难以置信的两套生命系统,在动物和植物模式之间自然转换。当没有食物时,他依靠高效的光合作用储存能量,便可以永久生存。

他说,一粒尘埃尚有来世今生,但他的生命连尘埃都谈不上。

我的心隐隐作痛。

在我看来,他是宇宙中最懂爱、灵魂最饱满、让我最敬畏的人。

可,他听不见了。

本以为死最可怕。

他说,不能自然结束的生命才可怕。

本以为再崇高的爱,也无非是男女之间荷尔蒙的本能反应。

他说,爱也可以没有荷尔蒙。他的教父之所以自杀,是因为爱人已逝。而那个人活着时,他从未以爱人称呼他,反而视为仇敌,打败对方便是欢畅。

那是棋逢对手的“对手之爱”,也可以是亚历山大大帝对赫菲斯提昂的同性之爱。

有一位从特里尼蒂来的年轻小伙子,他取无穷大的平方根,但位数之大,使他害怕;他丢下数学去从事神学。

这是他喜欢的天文学家乔治·伽莫夫的一首打油诗,以此表达他对浩瀚星空的敬畏之心,以及对人类未知世界、不确定性因素的恐慌。

我也恐慌,恐慌的不是未知的宇宙,而是失去他之后,只剩下“我”的狭隘世界。

他不爱我,他爱他已逝的妻子南卡,正是体悟他的深情,我爱上了这个背着妻子尸骨旅行的男人。

无可救药。期待他会爱上我。

与他一起度过的五天旅程吞噬了我,我心的位置被他的思想占据了。我逐渐明白,看尽冰川古国的人们在寻找冰川古国之外的世界,看尽地球的人们在寻找地球之外的宇宙,看尽宇宙的人们在寻找另一个平行时空或者多重宇宙……

我们以为我们的常识是真理,殊不知,宇宙也仅是浩瀚时空里的一个事件而已,何况渺小的人呢?

我们要寻找,我们对世界了解得还太少。

人类诞生是偶然,人类毁灭是必然。

我们要寻找,我们对爱了解得还太少。

遇见他是偶然,爱他却是必然。

他说,雨果,你们地球人的神真多,你信仰哪个神?

我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对大自然和神灵都有敬畏之心。

他说,你怎么和神对话?打电话吗?能把他们的联络方式给我吗?

我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恐慌,说,用心对话,恐怕我找不到神的电话号码,但我一直在努力寻找。

他说,你们地球人太不可思议了。没有神的电话号码,没有见过神的模样,没有听过神的声音,却能认识神,画下神的画像,清楚写下神的来龙去脉,遵守神的告诫。

我沉默了。

尽管和他相处的日子里,我时常沉默,但这次沉默似乎他偷走了我的灵魂,只剩下虚弱的躯壳在冰川上孤独地行走,那是连个倒影都没有的苍凉。他的问题犀利吗?不!他的问题尖酸吗?不!他的问题高深吗?不!这是小孩子都可以想到,但老者、智者们无法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往往越简单的问题越没有答案?我问神,联络不到他,无果。我问自己,脑子里另外一个自己回答: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就是这样啊,没有为什么。

这不是扯淡吗?想一个没有答案的事情。我想了一个下午,又想了一个星期,将自己封闭在一个黑匣里思考,将自己放任到旷野里思考,还是没有答案。

为什么爱他?这个问题也是扯淡吧,因为没有答案,意外到自己毫无防备。或许宇宙中真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指引着我们去找到另一个人。他就这样踩着时光的车轮来到了我的世界。

雨纷纷,却没有草木生;雪飞飞,却不见腊梅开。我试着去拥抱他,温暖他冰封的双唇,可他的身后背着妻子南卡的尸骨。他说,你喜欢小河,那是你没见过银河。我说,你见过银河了,那你喜欢什么?他说,我看过银河,但我只爱一颗小行星,她的名字叫南卡星,也叫地球。

我落下一滴泪,嫉妒那是怎样的女子用三世的修为,换得他踏破天际而来。

他又说,古埃及的木乃伊会诅咒吗?三百多年前,他盗了亚历山大大帝的墓,取走了木乃伊,亚历山大诅咒了他。

我不信这个外星疯子的话,虽然我和未婚夫山姆也在找亚历山大大帝遗失的墓,可我得有点耐心去倾听一个垂死的人。

何况,他是个高智商的疯子。

何况,他还是个带着使命来到地球的外星人。

何况,他吻过我,吻我的时候我心动过,甚至苛求不要停止。我不能告诉我的未婚夫山姆我对“人造人”本司汀复杂的情感,里面夹杂着情欲之乐。山姆会杀了他。

他又说:亚历山大早已灰飞烟灭,进入浩瀚宇宙,分解为无数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物质,他没有诅咒我,是我自己诅咒了自己。

世上无鬼,无妖,但有物,有人,还有人造物,人造人。

“人造人”的话神神道道的,行为神神道道的,快要把我逼疯,我却独爱这濒临疯癫的痛感与悦感。

他本是人造,他的南卡是人。何以相恋于今世与来生?

他跳下冰川悬崖的瞬间,我彻底崩溃!

他可能活着,也可能死了。

他生于人类的战争,活于人类的权欲,自杀是他的宿命。他在宇宙中遨游数百年,寻觅生死的要义,与人类的权欲搏斗,挣脱人类贪婪的枷锁,为挚爱活着。

这一天,是三百多年前,他在地球上初识南卡的纪念日。

我知道,他至死也不能如愿,不能埋葬南卡于她的古国,此为大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