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第2/3页)

没走几步,他就听到了熟悉的琴声。

弦音轻抚,涔涔清澈。

他确定这是那张独特的十弦雅韵。

自钟应演出之后,他寻遍了国内古琴大家的专辑,对国内经典古曲了若指掌。

连樊大师的琴曲都反复聆听,仍是找不到像十弦雅韵一般独特宽广的音域。

十弦琴是不同的。

厉劲秋无数次感慨喟叹,使得他的脚步变得急切。

他绕开了遮挡视野的树木,便见到了席地而坐的钟应。

年轻人身穿浅灰色T恤,盘腿坐在阳光充沛的院落。

他将十弦雅韵搁于膝上,如同一位身处山林间的文人雅士,随性抚琴自得其乐。

厉劲秋愣愣看他,只觉得他们明明身处同一片天空,钟应却仿佛停留在时光的间隙,连身后门楣古老的琴馆,都为他镀上了陈旧昏黄的滤镜。

他指尖弹响的每一个音,都在追溯着消失在历史里的声音。

一张琴而已,竟然弹奏出数人同台的震撼,好像有成千上百位乐师,与他共弹美妙恢弘的旋律。

听着听着,厉劲秋忽然觉得不对。

钟应开了伴奏?

如果不是伴奏,一张十弦怎么可能同时弹出琵琶和二胡的声音?

他竖着耳朵再仔细的听——

好家伙,里面还有类似马林巴或者三角铁的敲击音色,夹杂在模糊的伴奏里,一时之间难以辨明。

厉劲秋哑然一笑,原来钟应也会开个伴奏,一个人模拟音乐会排练。

他饶有兴致的双手环抱,依靠着长廊立柱,专注欣赏这曲独特的十弦与录音的演奏。

钟应的十弦,弹奏得流畅,一如厉劲秋记忆里顶尖的天才。

可是,琴声渐低,顺着乐曲逐渐高亢,他反而弹得犹豫起来,仿佛这首乐曲并不完整,还需要他一点一点去改变旋律,才能实现最完美的配合。

渐渐,伴奏在乐曲的尾声处消失。

十弦琴音如流水般归入自然,只剩下了庭院呼呼风声夹杂着鸟鸣。

“秋哥?”

一声惊喜的呼喊,声音不大,却足够安静院落里的人听得清楚。

还在思考伴奏里录了些什么的厉劲秋,顿时回神,勾起温柔的笑。

“啊,下午好。”

钟应时常在院子里试琴。

比起封闭的音乐厅或狭窄的琴馆,雅韵澄澈清泠的弦声更适合开阔自由的天地,也更适合研究遗音雅社留下来的曲谱。

厉劲秋走过来,见到了钟应播放伴奏的笔记本电脑和外接音响。

他问:“你在弹什么?”

“一首没能完成的曲子。”

钟应将雅韵安顿在琴桌上,伸手按下了播放,刚才响过的伴奏,再度泛出幽幽的前调,是忧伤低沉的二胡。

可是二胡的旋律,并不如厉劲秋印象中凄厉,它慢慢变得激昂高亢,宛如天空群星闪烁、草原万马奔腾、山河白浪银川,海洋恢弘壮阔。

这是厉劲秋从未听过的旋律。

很快,清晰的琵琶弦盖过了二胡,演奏者双双点挑出一阵长音,顿时扬起了满庭的欢欣鼓舞,仿佛这首曲子特地庆贺繁华盛世,庆贺合家团聚或者祥和太平、万众一心。

厉劲秋仅仅听着音响播放的伴奏,都能完美补上刚才钟应的琴声。

“它叫什么?”

他充满兴趣,浑身热血沸腾,沉醉得难以自拔,“它太美了。”

钟应很高兴他能喜欢,笑着回答:“它叫《景星》,又叫《宝鼎之歌》。”

乐府诗里满是忠君爱国、迎神祭祀的诗词,这首《景星》则是歌颂祥瑞,庆贺国有明君、百姓安居的祭祀歌。

他说:“遗音雅社定了许多的演出曲目,唯独这首《景星》一直作为演出终曲的备选,却又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登上舞台。”

《景星》是遗音雅社的期望。

他们期望战火平息,景星显见,盛世太平。

所以才会挑选了十弦、编钟、二胡、琵琶、筑琴共同演奏,作为一首饱含和平愿景的乐曲,献给战火纷飞的祖国大地。

“可惜,十三弦筑的演奏者一直没办法弹奏出最完美的《景星》。”

钟应避而不谈宁明志,伸出手暂停了播放,“而且,沈先生也觉得谱子有很大的问题。”

他拿过鼠标,将录音伴奏的进度调整到后方。

不一会儿,重新出现的音乐,奏响了乐曲的高潮。

厉劲秋能听到钟磬金石之音,恢弘绵长。

能听到琵琶轮指,震烁四方。

但是一片慷慨激昂的演奏,缺少了一些该有的东西,以至于乐曲辉煌又空有辉煌。

“配器好像过于主次不分了。”

他皱着眉,凭借他多年作曲的经验,努力去寻找这首《景星》的缺憾,“这一段不管是琵琶为主,还是二胡为主,都没法表现出你说的那种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景象,很混乱,很吵闹。”

庆祝应该热闹,不该吵闹。

厉劲秋精准的评价,令钟应神色欣喜。

“你果然能够听出来。”

他非常高兴能够找到一位专家,“沈先生说,这首曲子本该由筑琴为主,所以筑琴没法担主的情况下,怎么修改都达不到想要的效果。你现在听的录音,是师父和一些音乐家做出的尝试,也是师父交给我的任务。”

钟应又拖拽了进度条,“到了第二乐章,师父加入了七弦古琴,试着弥补筑琴声音太弱的缺点,你听听看,这样是不是会好一些?”

悠扬恣意的乐曲,走向了琴瑟和鸣的温柔缱绻。

七弦古琴的弦音,领着那些纷乱乐器,达成了一个简单的融合。

厉劲秋随着琴弦舒展灵魂,感受到清风拂面、白云蓝天,音乐与眼前静谧安宁的绿树溪流相映成趣。

他笑着说:“很美。”

但是他精益求精的作曲本性,依然帮助他听出了里面不和谐的杂音。

他说:“樊大师的古琴在里面非常好。可就是因为太好了,导致演奏的缺点变得难以忍受又突兀。”

他皱着眉,无情点出了那个缺点。

“刚刚那段,里面有一种特殊的乐器,我一时之间不知道它是什么,就是那个噔噔噔的……”

厉劲秋完美模仿了特殊的音律,本着专业的批评态度,严肃说道:“这是马林巴还是扬琴?我不太熟。但它实在是太糟糕了,电流干扰的杂音跟它一比,都变得能够忍耐。”

钟应闻言,默默点了暂停。

然而,音乐可以暂停,却暂停不了厉劲秋的专业。

他视线一瞥电脑,“你做的混响吗?那个噔噔噔的存在,听起来太难受了。”

钟应立刻揽下了“难受”的过失,“这确实是我做的混合,可能是我没做好……”

“不。”厉劲秋马上澄清自己的观点,“跟你做没做好没关系。重要的是弹奏这个乐器的人没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