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钟应闻言看向乐器行外。

透过玻璃门, 他见到了一个褐发棕眼、高鼻阔下巴的外国男人。

那人穿着黑色运动衫,叉着腰,骂骂咧咧说着德语。

“别躲里面, 我看到你了, 楚慕!”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丑事,该死的!”

显然,他并不是精通中文。

只是“楚慕”两字发音清楚, 仿佛中文里最擅长的就是“楚慕,你给我滚出来”这句话,作为日常问候。

老板波澜不惊,却伸手拿回了钟应怀抱的琵琶。

“今天没空招待了,你随便看吧。”

说完, 他顶着门外的骂声,慢慢爬上人字梯。

他安顿好琵琶, 才拍了拍手, 走向门口坚持不懈骂他的外国人。

那人见他出来,也就停了骂声。

然而,钟应站在店里, 依旧能见到那人一脸怒火,像是一个债主似的死死盯着楚慕不放。

“戈德罗,今天赌场没开门吗?这么闲。”

楚慕声音悠闲, 说的德语。

他一句话,说得戈德罗瞪大眼睛, 抬起手指, 大声斥责。

“楚慕, 你是想害死你姐姐吗!”

面对他的愤怒, 楚慕丝毫没有感到慌张, 反而慢条斯理的取出了一根烟。

“她有病就好好治,我又不是医生,怎么会害死她?”

顿时,戈德罗的语速又急又快,“如果不是你跑出来争那把琵琶,现在她就该有钱治病了!”

“哈。”

楚慕点燃烟,空手插兜依靠在自己的乐器行门边。

“我姐半年前还在学校教课,什么时候突然就病得要花一千万欧才能救命了?”

他嗤笑一声,在袅袅烟气里微眯眼睛,看向戈德罗的神情格外不屑。

“她得的,不会是穷病和赌病吧?”

钟应站在店铺的玻璃窗旁,听得一清二楚。

而楚慕话音刚落,正好见到戈德罗脸色大变,神色阴沉,似乎完全被楚慕说中了。

不善于狡辩的奥地利人,犹豫半晌,往前走了过来。

他咬牙切齿的低沉解释,“一千万欧根本不是我要的价,我跟拍卖行只要了五万欧!”

“五万确实不多。”

楚慕叼着烟,笑着问道,“要不然我拿五万给你,你拿回去给我姐救命——”

他摘下烟,沉沉的吐了一口烟气,“哦,不用谢,把拍卖行的雄蕊琵琶抵我就行。”

话题又回到了琵琶上,戈德罗顿时怒不可遏。

“她是你亲姐姐,琵琶比她的命还重要吗?!”

“命,肯定比琵琶重要。”

楚慕狠狠将烟扔在地上踩灭,眼神盯着他,脚下碾碎烟头的力道就像在碾碎自己的姐夫。

“但是,你让她来跟我谈,你没那资格。”

显然这是一场无法继续的沟通。

钟应站在乐器行里,见到戈德罗几次捏起了拳头,都没能下定决定动手。

他们应当非常熟悉。

熟悉到楚慕根本不会防备戈德罗,或者说……

戈德罗就算动手,楚慕也知道怎么让对方先吃亏。

僵持不下的沉默,最终是戈德罗退了半步。

“你等着。”

临别的中文,吐词清楚。

也像他说过了千百万次,依然拿楚慕毫无办法。

楚慕目送他离开,转身回店。

推开门,正好和等候的钟应四目相对。

他眉峰一皱,“你还想看什么?”

语气有些不耐烦,似乎被人撞破了家里的破烂事,心情格外不爽。

可钟应却不得不问:“楚老板,您是楚芝雅女士的亲属吗?”

楚慕乜他一眼,根本不回答,拿起人字梯就往房间里去。

钟应沉默的站在原地,心中情绪翻江倒海。

门外的话,他听得清楚,心里想得清楚。

这位就是楚书铭的后人楚慕,那个和亲姐姐争夺雄蕊琵琶遗产继承权的楚氏子孙。

并且,楚慕的姐姐,到底是不是缺钱治病……

得打上一个问号。

钟应眼睛凝视乐器行的房门,等着楚慕。

对方的长相足够证明他是混血华人。

但是,他极具欧式风情的眉眼,掩盖不住他念诵《春江花月夜》时的怅惘与哀愁。

那是中国人独有的愁绪。

不是多学几个字、多读几句诗就能铭记于心的离愁别绪。

而是扎根在灵魂之中,远隔山水也磨灭不了的一腔深情。

所以,钟应一时之间很难断定。

一边弗利斯嘲讽鄙夷的“姐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边是他亲眼见到深懂中国的楚慕,到底谁对谁错。

楚慕放好梯子出来,钟应赶紧往前两步,继续追问道:

“楚老板,您和您姐姐争夺雄蕊琵琶,是因为您怀疑她不是真的缺钱治病?”

直击别人的家庭私事,显然不是什么好问题。

楚慕顿时表情冷漠,反唇相讥,“关你什么事?”

“因为我想知道,木兰琵琶为什么会出现在拍卖行,您又为什么把亲姐姐告上法庭。”

钟应知道自己全盘托出并不合适。

但他顾不得许多,说道:“木兰琵琶对楚书铭先生、郑婉清女士非常重要,如果您和您的姐姐有什么困难,我们愿意帮你们解决……”

“怎么解决?”

楚慕打断了他的话,脸上尽是讥诮的笑意。

“你是能找弗利斯把雄蕊琵琶给我,还是能告诉我姐,放弃遗产继承权,把雄蕊琵琶给我?”

他句句都是为了那把一千万欧的雄蕊琵琶。

钟应愣了愣,解释道:“弗利斯先生已经同意将琵琶交给我,用在纪念毛特豪森集中营解放的音乐会上。如果您想见它,我可以立刻带您去。”

“我不是想见它。”

楚慕看钟应的视线,就像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儿,眼神里带着探究、无奈。

“那把琵琶对我来说很重要,可也没有那么重要。你们想用它弹曲就弹曲,想用它办音乐会就办音乐会,跟我没关系。”

他说着,转头仰视墙上那把雌蕊琵琶,透着沉淀于岁月之中晦暗不明的沧桑。

“我只是觉得,一千万欧啊……”

楚慕叹息一声,倏尔哼笑出声,似乎透过这把雌蕊,看到了那把雄蕊。

“这琵琶也配?”

楚慕说话不留情面,出乎钟应预料。

然而,小朋友还没能想出和他好好沟通的办法,就被对方一句“我要关门了”赶了出去。

那位傲慢恣意的乐器行楚老板,根本不愿意再听他讲关于楚书铭、关于遗音雅社的事情。

钟应也算面对过不少脾气怪异的陌生人,却没遇到过这种内里温柔又说话无情的家伙。

倒是……

倒是有点像外冷内热的厉劲秋了。

钟应赶着时间,去艺术乐团找到了师父。

纪念音乐会还没开始排练,他有充分的时间,把楚慕的事情告诉樊成云。